星河明白了,这回又为这个较起劲儿来了。她舔了舔唇说:“臣……”
结果太子一声断喝,“舔嘴嘬腮,一看就是心虚。”
星河愣在那里,果然要挑你的刺,连你伸伸舌头都是罪。可她不能逾越,人家有使性子的权力,谁让人家是主子呢。她歪着脑袋,掖着两手说:“您别着急,听臣把话说完。臣身负皇命,入北军军营是查案子去的,那间屋子里有臣要的证物,必须拿这个呈报十二司,才好定曹瞻的罪。臣独自前往,北军那伙人没谁买臣面子,只有请了枢密使,那间档子房才能开锁。十年的存档啊,装满一整间屋子了,什么样的文书有用,只有臣心里门儿清。可臣不能单独在那间屋子里呆着,边上得有监督的人,防着我窥探机密。我和枢密使同处一室不是我愿意,是职责所需,您能明白吗?好啦,您别再生气了,没谁会戳您的脊梁骨,说您的人和枢密使搞到一块儿去了,您就放心吧。”
这回她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太子竟然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这不合常理。
滴水不漏,逻辑缜密,越是这样,越叫人起疑。
太子拿手撑着半边脸颊,蹙眉打量她,“我竟然觉得你说得很在理。”
星河笑了,“可不嘛,本来就很在理。”
“不对。”太子摇头,“你是事先打好了腹稿的……说说你对霍焰的印象。”
她这会儿要说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摆明了是找死。可要是把人说得太不堪,又有作假的嫌疑,于是她说:“枢密使这人吧,似乎不好相处啊,臣和他共事,心里战战兢兢的。他瞧臣一眼,臣就怕自己哪里做错了,小时候读书面对先生,都没这么紧张过。主要还是年纪悬殊太大了,他要是再长我两岁,都能当我爹了,怕也是应当的。”
这下太子觉得比较中听了,还算是句人话。不过宿星河心眼儿太多,谁知道她是不是有意挑他爱听的说。
太子决定反其道而行,“其实这人并没有那么不好相处,不过沙场上历练久了,再难改那硬脾气罢了。他身手好,功夫俊,你是没见过他练兵的样子。”
星河说:“不不不……再俊能比得上咱们主子?我不信。”
太子听后浑身都透着舒坦,含蓄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徐娘半老,还风韵犹存呢……诶,你的意思是想得空去看他练兵?”
一位武将,最吸引人莫过于校练场上气壮山河的样子,是个姑娘都能给弄得五迷六道的。她要是想去,那是绝对不成的,太子预先就否决了,“校场上的人都脱了衣裳操练,你去不合适。”
星河斜眼瞧人,分明不信,嘴里还嘟囔着:“我也不是没见过没穿衣裳的男人,主子在我跟前不就光过膀子……”
结果招来了太子好大的不满,“混账,你拿我和那帮野泥脚杆子比?”
星河讪讪不敢说话了,也是的,人家一身糙肉,他一身精肉,能一样么!
她耷拉着脑袋,耷拉着眉眼,就那么戳在眼窝子里,不见不放心,见了又置气。
太子想起昨晚上的熬心熬肺来,十年,整整十年,东宫里就没缺过这个人,抽冷子说她不在,他还怔了好一回。上哪儿去了?想起来了,出城上北军营地去了。不是她一个,带着千户和番子,还有枢密院的大人物,霍焰。其实见过霍焰的人,十个有九个会觉得他“后生”,年纪确实不小了,但身形和脸却像定住了似的,十年前回京是什么样,十年后依旧没有改变。如果哪天要和不知根底的人相亲,骗人说他三十,人家肯定也信。起先说她和霍焰同行,他倒是很放心的,可后来问了随行的禁卫,说宿大人和枢密使一块儿进了档子房,一呆就是半个时辰,太子爷就彻底按捺不住了。
要不是国事巨万,他非得提前回来拷问不可,问她有没有动歪心思,看上人家,或者说有没有干禽兽不如的勾当,强行勾引人家。总之就是不放心,这人搁在哪里都不放心,收在东宫收不住,放出去又怕她移情别人——虽然她从来没在他身上动过情。
太子左右不是,七上八下。不甘心,还得试探,于是长吁了口气道:“其实我有个想法,想同你说,不知你怎么样,会不会生气。”他一面下饵,一面察言观色。
星河嗯了声,“什么事儿?”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太子犹豫了下,袖笼中的双手慢慢紧握成拳,脸上还是笑模样,“说句实话,你这么大年纪的,出了宫也不好找人家。原本有个楼越亭,可惜楼将军如今有了下家,等不了你了。你瞧……霍焰这人成么?有房有田有功名,人也生得不赖。要是你有这个心,等找个机会,我同皇上说清了咱们的事,请他给你指门婚。别说你还是黄花丫头,就是真和我有染,配他一个鳏夫足够了。”说着又换了个忧伤的语调道,“你看你在我宫里这些年,我什么都没能给你。青春在我这儿蹉跎完了,我得给你想好退路,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你说呢?”
叫她说什么?他该不是把她当傻子了吧!霍焰这样的人,拉拢过来就是如虎添翼,到时候五军都督府全攥进宿家手里,别说拥立敏郡王,就算拥立没影儿的五皇子,也不是毫无胜算。他会拿江山社稷送人?打死她也不能信。这回又出幺蛾子来坑她了,她知道,八成盯上霍焰了。可人家是叔辈儿的,他除了在这儿呲打她,也没别的招儿了,所以抓耳挠腮呢。
横竖两个人闹惯了,捅一回肺管子也没什么。她做深思状,慢声慢气说:“要是能行啊,倒甚好,只怕人家看不上我。”
太子哂笑道:“可你先头还说的,他再大你两岁,就能当你爹了。”
她揉着衣角道:“大点怕什么,大点儿知道疼人,主子不也这么说的吗。”
仿佛山巅巨石倾泻而下,结结实实把太子压趴了。看来她还真动起心思来了,是瞧人家手上有兵权,想和她哥子的整合,来个京城内外一锅端吗?这女人太坏了,亏他昨晚一宿没睡,躺下又起来,总琢磨她在外头怎么样了。人家呢,和枢密使孤男寡女相谈甚欢,还什么“大点儿知道疼人”,她的心怕不是肉做的吧!
太子脸上阴云密布,像沉进了深渊,点个头都又慢又费劲,“好啊,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头回和人家打交道就瞧上人家了。春天还没到呢,你这样不嫌磕碜么?人家可是死了老婆的,克妻知道吗?别回头跟了人家,叫人家当咸菜腌了,压在瓮里零星洗着吃。”
这人说话太损了,她一向知道他嘴毒,可把人挤兑成这样有意思吗?
说起咸菜,那瓜皮还在炕桌上放着呢。她遥遥看了眼,觉得自己是白费了心,那么老远的路夹带着回来,弄得自己一身咸味儿,人家还拿话噎你。其实他有什么想说的,一气儿说完不好吗,非得这么一片一片的凌迟人。她叹着气看他,“主子,和您报备一下,曹瞻那案子差不多查得了。明儿我上衙门把案子结了,让十二司用了印,就发军机值房呈报皇上。”
太子别开了脸,“别和我说案子。”
可不说案子说什么呢,他这会儿一点就着的。她只好觍着脸哄他,“我的主子,您今儿又遇着不顺心的事儿了?我知道您机务忙,这也是没辙,谁让您在其位呢。至于我,在外奔波不也是为朝廷办事么,您瞧您说对付谁,我就对付谁,您还有什么不高兴的?那个霍焰,我瞧他确实不赖,要脸有脸,要气度有气度,是个姑娘都喜欢这样的男人。可我这会儿不是在宫里吗,没您的话,我这辈子都出不去,更别提嫁人了。我还记得您想让我当嬷嬷呢,一个嬷嬷是没资格瞧上别人的,这我知道。”
可她说了半天,就让他听明白一句话,那个霍焰,她确实瞧着不赖。他气得心里四海翻腾,站起身在她面前走了一圈儿,“是个姑娘都喜欢半大老头儿,你们姑娘该不是全瞎了吧!瞧瞧我,我觉得那话按在我身上还差不多。”
他在她面前来回走,其实他就算化成灰,她也能照着记忆把他重新塑起来。
反正和谁都要比一比,叔叔辈儿的,也照比不误。星河含着笑,很宽容地打量他,“您是自然的,出身那么辉煌,长得又齐全……就是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您的好我也看不出花儿来了,就像……”她伸出两只爪,晃了晃,“自己的手,搁在自己眼前,今天握着笔,明天盘核桃,您能说出它有什么不一样?”
太子灰心丧气,“认识了太多年,香的也变臭了。”说好了近水楼台的,结果月亮没捞着,自己栽进去了。可郁闷归郁闷,其实对付霍焰的法子还是有的,他说,“你喜欢霍焰吗?正好南北都有战事,我派他出去打仗吧。”
星河愣住了,果然官大一级,怎么都能想法子收拾你。
“我也没喜欢霍焰,就是觉得他这样的不错而已。”她忙转过身去拿那个食盒,揭开盖儿让他看,“我给您带好东西回来了,您瞧这是什么?”
他探头一看,“倭瓜?”
她碰一鼻子灰,臊眉耷眼说:“也差不多。您还记得我和您说过的翠衣吗?这可是好多年没见的了,今儿凑巧,在北军的咸菜瓮里见着了。您没吃过这个吧?我特意带回来给您尝尝的,您要来一块儿吗?”
“翠衣?”太子皱起了眉,“真有人吃这个?”抽了象牙箸,夹起一块来,神情是嫌弃的,可是心里满满的幸福都快溢出来了——这是她长途跋涉给他带回来的瓜皮啊,办案子都没忘了他,还说心里没有他?女人啊,就爱瞎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