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雪花扑簌簌地撞上窗玻璃,卫生间的水管传出哗啦啦的水流声, 寝室门外人来人往, 各种招呼对话此起彼伏。
万物皆动, 唯有这二人相对静止。
过了一个世纪之久,沈西风从嘴里拿下已咬得发软的草莓。
他空洞地意义不明地问钟意:“你,你还要吗?”
一阵烂大街的铃声骤然响起, 两人同时回头。
书桌上随意扔着的两部手机,屏幕闪动的是沈西风的那一部。
他一口吞下草莓,冲钟意比了个稍等的手势, 拿起手机转身进了卫生间。
“抓到了?”虽是句问话,但沈西风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果然就听到电话那头的景明初‘嗯’了一声,回道:“出来说。你现在在哪儿?”
“现在?”沈西风抬头看了看窗外, 语焉不详道:“海淀区。”
“海淀区?”景明初一愣, “你不是住在建国门那儿嘛, 怎么跑去……你在b大?跟你那同学在一起?”
“是。”沈西风听出景明初的不满, 提高声调斥道:“人昨天为你挡那一下受了伤, 我还不得来看看?他是我们班班长,我得罩着他!”
“……你先出来再说,就去北门旁边的星巴克。”
挂断电话, 沈西风站在卫生间里有一瞬的茫然。
其实景明初的电话他并不是非接不可, 只是来电时机把握得太好,分秒不差地解救他于水火之中。
他从墙上的镜子中看到自己如梦初醒的愣怔模样, 狠狠地搓了把脸。
操, 刚才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啊!
失心疯了吗?
明明就不喜欢吃草莓, 非要跟人抢……
他的手正放在唇边,试探地碰了碰,又像被火撩着一样飞快地移走了。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钟意的味道和体温,好似清新的草莓味的棉花糖。
他极快地甩了甩头,想把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
想他沈西风一个从小帅到大的大众情人,因家教严格品行端正,连个小姑娘都还没来得及轻薄,怎么就莫名轻薄了个小少年?
还是双商高到天上,跆拳道以一打五的美少年。
沈西风骤然觉得刚才自己没被踢死,估计是祖坟埋得好吧。
脑子里一通乱转没个主意,可在这里面待着也于事无补。
沈西风咬咬牙,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卫生间的门。
钟意站在书桌前,神情漠然地审视着沈西风那堆试卷。
听见响动,钟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等你回去,找别人给你补文综那几科,我是理科生,对考点把握不准。”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他不想教了?
我惹到他了?
他讨厌我了?
沈西风怔怔地盯着钟意,发不出一个音节,生怕下一瞬就看到对方厌弃的眼神。
钟意见他没意见,眼睑一垂,“我要睡午觉了,你是要继续做题?”
“哦,我,我要出去一趟。”
沈西风艰难地找回声音,抓起沙发上散落的帽子外套,仓皇逃出了房间,好像多待一秒就会被人赶出来似的。
他把围巾胡乱地缠在脖子上,挡住下半张脸,便连口罩也省了。
他头垂得极低,也没心思去管有没有人注意到他,闷着头一个劲儿地往外冲。
中午的雪下得更大了,被北风卷着破絮一样的乱飞。
午休时分,校园里没多少行人,稀稀落落的几个也大都行色匆匆。
沈西风顶着一头的雪片,走得有些缓慢,冰天雪地的寒气正好缓解了他满身的燥热,刺骨的好似刀刃一般的冷风灌进鼻腔,总算让他烧糊的大脑降到了正常温度。
这事儿只能怨自己。
他懊恼地想着,人家一个小天才,到哪儿都众星捧月地伺候着,能忍得了你这样犯浑?
本来就是纡尊降贵地来做家教,还得不到应有的尊敬,换谁也得撂挑子。
沈西风耷拉着脑袋,在B大校园里转了好几个圈,才找着北门出口。
等他走进星巴克,坐在最角落的景明初冲他招了招手,他一边走过去一边取下围巾,没好气地开口:“什么事?非得当面说?”
景明初被他吓得不轻,忙一把拉过他,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外人视线,轻声骂道:“你疯了?大庭广众的连个口罩也不戴!”
“谁让你约在这儿的?”沈西风没好气道。
景明初说:“晚上这边有个什么大学生音乐会,小艾想要来听,我就先过来了呗。”
沈西风想要喝水,伸手拿起桌上的杯子看了看是咖啡,便又放下了。
他睡眠本就不好,只有早上能喝点咖啡,过午以后这些刺激性的饮料都不能碰。
没喝到东西,沈西风的烦闷更深了一层,皱着眉粗声问:“什么小艾?你之前那个妞儿不是叫佳佳吗?这才不到俩月,又换?”
“嗨,人生得意须尽欢呐!”
小初爷半懂不懂地跩着文,“谁让你假清高?就凭你,什么样的嫩模小妹妹搞不定?”
“公司禁止与异性传绯闻。”沈西风说这话时,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他不愿往深了想,话锋一转,问起昨晚的事情。
“抓到那几个了?哪儿来的?敢去福家的地盘闹事,不是普通人吧。”
景明初点点头,收了刚才吊儿郎当的笑脸。
他凑近沈西风,低声道:“说是有人给了钱,专门来堵我们的。你来北京是私人行程,决定去吃福家菜前后不过五六个小时,这样都能被逮着,也就是说你一踏进北京,就被人盯上了。”
身为目前国内顶尖的流量小生,沈西风的日子并没有外人想的那么好过,动辄几千万的合约背后,是多方资本运作的结果。
——说到底,他就是个摆在明面上的靶子,鲜花枪子儿都得收。
能打入京圈儿,是他跟经纪公司都没想到的,艺铭地处江南,老板就是个不入流的富三代败家子,诓了自己冤大头老爸开了个小破公司,误打误撞地签了沈西风,莫名其妙地爆了。
直到第一个百万代言砸到面前,那富三代败家子老板才缓和过劲来,拿着合约屁颠颠儿的跟自家富二代老爸邀功去。
富二代看了自然也挺高兴,就给沈西风安排了一场私人演出——给某个红三代的婚宴扎场子。
而这个红三代,就是景家。
景明初就是在那场婚宴上认识的沈西风。
彼时校园歌手大赛刚刚落下帷幕,沈钰的热度未退,一出场就赚尽了吆喝。
福家店里的那个小丫头福绵本就是个芋头,这下见着了真人,更是要疯掉了!
于是她撺掇着表哥景明初去要沈钰的联系方式,三个孩子年纪相仿,很快就玩儿在了一起。
那场婚礼是景家嫁闺女,本是依依不舍的氛围,愣是因沈钰的到来变成了全民追星的欢乐趴体。
景老爷子事先还担心爱人受不了孙女外嫁,叫了医疗队在场外候着。
谁知景老夫人见着沈钰便把什么都抛到脑后了,气若洪钟地跟着景家几个年轻媳妇跑去要签名。
哭笑不得之余,景老爷子正眼看了看沈钰,见他确是个谦和有礼的阳光少年,便点了景家大少爷景琰好好照顾这孩子。
景琰是谁?
可不是那种拿着祖辈积累乱花销的人能比拟的。
他是若和集团的第二任CEO,旗下均是能源、电力、银行等垄断性产业,资产遍及全球,打个喷嚏都能让上证指数抖三抖的人物。
虽然景家不涉足娱乐业,但其在政经界的地位足以威慑娱乐圈的那些小鳄!
自打外界知道沈钰是景家“人”后,沈钰便是一路飞升,连连斩获各项音乐大奖,广告代言接到手软。
大树底下好乘凉,可同时树大也招风。
自去年下半年以来,沈西风就意外不断,不是休息室里突然断了电,就是急着赶场时保姆车出了故障。
上周去湖南是公开行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眼生的粉丝,不听任何人指挥,一味地往前挤,冲撞到沈西风直接害他受了伤。
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但次数如此频繁,连一向心大的沈西风也有所怀疑了。
所以这次故意改了行程悄悄来北京,没想到意外也随之而来。
这下也好,总算知道这一连串的意外背后,真的有人想要对他下手。
若是单单针对他一个,沈西风还没这么生气。
连他身边人也不放过,还因此伤及无辜,这就触及到沈西风的底线了。
一想到钟意这两周跟自己同吃同住,说不定也被人盯上了,沈西风就满肚子火没地方发。
他逼着自己静下心来好好想了想,抬头看向景明初:“去年‘耀群’的总监来挖我,我没答应,回绝的语气不太好,可能惹到了他。
“前段时间,凌昇的粉丝又在网络上引战,跟我的粉丝对骂上了好几个热搜,照他的尿性,不会忍气吞声。还有《碎玉》的主编……”
景明初听完了沈西风一串长长的死敌名单,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不容易啊兄弟,钱没挣几个,树敌遍布全中国。”
沈西风冷着一张脸,语气冰凉:“他要害我,要把我拉下来,我都能忍,明星这个行当,各凭本事上位,拉踩下黑手的事情屡见不鲜。但他动了我身边人,我不会就此罢休。景叔叔这两天有事吗?我想见见他。”
沈西风口中的景叔叔,就是奉命“照顾”他的景家大公子景琰,景明初的爸爸。
景明初见他真动了气,二话不说地点点头,低头用手机发了条信息出去.
再回道:“我给你约时间,我奶奶那天看到你广告还念叨来着,说好几个月都没见着真人了。”
沈西风这会儿才有了点心思调笑,扬了扬唇角,道:“我新写了首歌,到时候把福绵也叫上,让你们当首批听众。”
“好啊!”景明初也笑了,脑子一转,问:“你那班长呢?也带上他?你之前说他受伤是怎么回事?”
话题突然扯到钟意头上,让沈西风蓦地一愣.
好在他很快恢复了情绪,而后又皱起眉责备景明初:“他比福绵还小,就是个孩子,哪里遇到过这种事?只是因为自己会跆拳道,想要保护我俩才动的手。
“混混头子那一棍是想砸你,被他一脚踢飞,结果小腿受了伤。你还不识好歹地说了人家那么大一堆!”
景明初是个豁达的阔少爷,听说有人因他受了伤,面子上挂不住了。
头一仰,景明初叫道:“好好,把他也叫上!到时候我给他赔礼!”
沈西风却没接茬,沉默了片刻,才淡道:“看情况吧,他是受邀来北京的,估计也忙。”
说着他站起身,重把围巾围上脖子。
“我还得回去复习,出来一周都没怎么看书。你那边安排好了通知我。”
回去,这两个字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就真他妈难了。
沈西风出了星巴克也不知该往哪儿去。
他出门走得急,口罩也没带,只能用围巾挡着脸,不敢上大街上溜达,只好又进了B大校园。
这会儿雪停了,又是午后的活动时间,校园里也人来人往。
沈西风捡着小径往东门走,从里到外就是个大写的窝囊。
豁出去让他踢一脚算了!
沈西风很有志气地下了决心,反正不管怎样,他不允许换老师!
谁还能比钟意更好?
绝没有了!
主意已定,他顿时有了底气,火急火燎地往宿舍楼赶。
到了寝室门口,沈西风敲了敲门,没人应,试着拧了把门锁,门应声而开。
这不锁门的毛病可真得改改了。
屋里没看见人。
沈西风转了视线,床上被子是掀开的,还有睡衣散落在床边,背包也在,不像是外出了的样子。
就在沈西风纳闷的时候,卫生间的门‘哗啦’一响,钟意擦着头发从里面走了出来。
大白天的洗什么澡?
沈西风看着钟意湿漉漉的额发突然有些紧张,咽了下口水,冒出一句:“我回来了。”
钟意‘嗯’了一声,随手拿过桌上的玻璃杯,倒了杯热水递给他:“我看到了。”
沈西风下意识地接过杯子,扫了眼钟意的左脚,“伤口没碰到水吧?怎么这会儿洗澡?”
钟意没回答,擦着头走到沙发边坐下,眼睑微垂。
才洗过的皮肤泛着粉润,钟意周身散着沐浴露清爽的热气,像刚出锅的奶黄馒头,又或是晒了一整天太阳的干净床单。
不管哪一种,都让沈西风心向往之。
奶黄馒头擦完头,把毛巾一扔,站起身:“我想出去走走,你自己做题吧。”
“去哪儿?”沈西风亦步亦趋地跟上,直觉不能让此人离开自己的视线。
钟意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怔了怔,避开两步。
他道:“四处看看,这是我马上要念的大学,熟悉下。”
那个明显的闪避动作让沈西风呼吸一滞,陡然想到受到某种侵犯后,人的第一本能就是去冲洗……
难道,难道钟意也是这样想的?
他心里抖得厉害,简直不敢再看钟意一眼。
沈西风转过头,从喉咙里憋出句话:“好,我,我做完这些,就走。”
钟意手扶在门上,半个身子探出了门外,想了想,还是回过头。
“晚上这附近有个大学生音乐会,要不等你做完题,一起去?”钟意平淡发问。
“啊?”沈西风被突如其来地幸福砸昏了头,想也没想地点头,“好好,我马上做题,很快就能完成!”
音乐会在隔壁的T大小礼堂里举行。
帝都的海淀区,算是中国最顶级的大学区,遍地都是生龙活虎的大学生,有事没事就爱秀创意秀才华。
这个大学生音乐会每年春秋举行两次,上台表演的全是在校大学生。虽大多不是学音乐的,可一个个吹拉弹唱,毫不输给专业学生。
音乐节办了好几年,名气早就飞出了校园,吸引了很多小资青年来围观,有时还有唱片公司的人来,看看能不能淘到好苗子。
晚上7点开场的音乐会,不到6点半,去礼堂的路上已是人头攒动。
沈西风帽子口罩再加墨镜,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
就这样,沈西风还使劲低着头,躲在钟意身侧,企图将自己185的身高掩在人群中。
钟意不太能理解:“你戴了口罩干嘛还要戴墨镜?大晚上的能看清路吗?”
“不能,所以你得领着我。”沈西风拽着钟意的衣角。
沈西风的声音模糊:“死忠粉只要看我眼睛就能认出我,大意不得。”
钟意蓦地想起秦雯就能从一个微信头像认出沈钰,默默咽下嘴边的挖苦,又把沈西风往里带了带。
“那你干嘛要来?这种场合再小心也容易露馅。”钟意说。
沈西风大大方方地翻了个白眼——反正也没人能看见——如果不是你叫我,我怎么可能来这种场合?
我来北京是打着景家要见我的理由,要是被新闻拍到我跑来看什么音乐会……
音乐会?
好像景明初那小子也说要看音乐会!
沈西风拉着钟意站定,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拨了过去:“你现在在哪儿?”
“T大,晚上陪小艾看音乐会嘛,怎么,你也想来?”对面的声音显然有些得意。
沈西风瞥了眼钟意,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那小艾可靠不可靠?我就在T大小礼堂门口,陪我同学来看音乐会。”
景明初道:“那就过来啊,我在二楼的贵宾厅。小艾也算懂事儿吧,应该不会乱说话。”
“行,我们过来。记着你要做的事儿。”沈西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