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让他留下,到底把他赶了出去。长夜过得很快,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天就亮了。她看见日光穿透门上云纹雕花,光的韵脚高低错落打在莲花砖上。细细感觉一下,似乎一切都还好,这次发作的时间相隔算比较久的了,越是惴惴等着灾难降临,越是会将时间放大,到最后生出一种错觉来,也许机缘巧合下混沌珠的魔力被清除了,她已经不药而愈了。
正庆幸,忽然一丝焦雷透体般的刺痛穿越她的大脑,她瞬间灰心,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竭尽全力的对抗根本没有用,在她试图将截珠逼出身体时,她甚至听见挖苦的黠笑——你后悔了么?
为了全族上下,她不该后悔的,但果真不后悔么?不是的,她还有留恋,害怕此一去会忘记很多东西,包括无量量劫前不谙世事的纯真、继任祭司时的无上荣耀、穿州过府时的睥睨天下……以及万丈渊底澄澈的他。
可惜一切止于此了,混沌珠三日三夜的磨合,终于和她合二为一。撕裂般的痛不再,她像个新生儿,所有都是崭新的。她能听见风流动的声音,整个天宫每一处说话的内容。她的身体蕴含更强大的力量,只可恨天帝困住了她的真身,让她对这区区的困龙索无可奈何。只要有人能替她解开禁锢,让她回到月火城,到时加上始麒麟的内力,冲破真身的束缚应该也不是难题。
玉衡殿那头,炎帝不负所托回来复命,详细禀明了战事的经过,“庚辰本就负了很重的伤,看来和玄师一战中没有占到任何便宜,还险些被她杀了。天界派遣他去镇压大壑里的上古巫妖,他疑心重得很,半道上就反了。”
天帝坐在那里,垂眼看殿上人头,那张脸弥漫了死气,几乎不敢相认了。血腥味浓重,他有些厌恶地抬袖轻掖鼻尖,半晌才将视线移到九皇真君身上,凉声道:“真君不徇私情,秉公办事,吾心甚慰。这天道原就如此,无量量劫中诸方大战,我神族损兵折将千万,才最终换得乾坤太平。如今这些上古巨兽蠢蠢欲动,本君执掌天纲,如何能坐视不管?别说真君,就是本君,壮士断腕亦不能容情。还望真君体谅本君难处,切莫怪罪本君才好。”
九皇真君刚刚割下挚友的头颅,一路咽了多少的眼泪,才把庚辰首级送进玉衡殿来。说不怨恨天帝,那是假的,天帝温和的表象下,一直藏着极端的大残忍,当初的白帝已经是玩弄权术的高手,这位继任天帝可说青出于蓝。但那又能怎样?谁也不敢对他的做法有非议。所以九皇真君除了白着脸诺诺道不敢,还得挖空心思说上两句,以表示自己对陛下没有任何不满,陛下的一切决定都是英明神武,无可挑剔的。
“臣原先并不知庚辰有不轨之心,就连下界传来龙族叛乱的消息,臣也觉得是不是弄错了,或者是一场误会……后来陛下派臣领兵,于荒原之上对战庚辰,臣才知道一切非虚。臣任职九司五千年有余,还是没有学会带眼识人,实在愧对陛下。如今陛下给臣将功折罪的机会,臣叩谢不及,如何还能怨怪陛下呢。”
天帝听他一字一句将自己撇清,也懒得计较他话里有几分真假。最后不过淡然一笑道:“不知者不罪,本君也知真君为难,但紧要关头大义灭亲,可见真君还是心怀天庭的。此番平定龙族,真君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息两日吧。”
九皇真君躬身道是,捧着庚辰头颅欲退出玉衡殿,天帝却又出言道了声慢,笑道:“这腌臜之物不该留在世上,庚辰毕竟曾是上神,只怕灵识残存,再生祸端。”话说完,便抬手一拂,那头颅顿时化作无数粉尘,从殿宇正门飘散出去,消失在无垠天宇。
九皇真君双手还保持原来的姿势,待尘烟散尽,才颤巍巍向上拱手,慢慢退出了玉衡殿。
炎帝长叹了一口气,“有时候啊,你这人真的很招人恨。”
天帝说知道,“我就是要将庚辰赶尽杀绝,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这种恨应当是空前浩大了吧,如果没有庚辰插手,混沌珠现在应该被始麒麟吞下了,玄师还好好的。然后天界只要安心等天同将另两族收伏,到时候便可名正言顺解决始麒麟,接管三族残部。如今可好,计划赶不上变化,庚辰动了天帝陛下的心肝肉,结果可想而知,死都没个全尸。看看九皇真君的脸,都快臭得像粪坑了。
炎帝摇了摇头,别人不让他好过,他哪能让别人好过呢,天帝陛下就是这么锱铢必较。
“龙族的事暂且算是解决了,庚辰战至最后欲图开启大壑结界,把壑底巫妖都放出来,还好我眼疾手快剁了他的手,让他捏不成诀。他的尸身被我扔下大壑了,祖龙旧部也被斗部一力镇压,不管死活全赶下大壑和他团聚去了。照你的吩咐,收拢地维合并了天堑……下一步应当处置麒麟族了吧?”
天帝抬了抬手,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道:“青鸟一族已经被天同全歼,元凤也落进他手里了。长情吞下混沌珠的消息让他慌了手脚,如今因查不出她的下落,正打算通过拿捏元凤号令凤族。”
炎帝蹙了蹙眉,“你是如何打算的?”边说边往郁萧殿方向望了眼,“她如今怎么样了?”
天帝提起她,神情便木木的,他只得看向大禁。一旁侍立的大禁缓缓摇头,“臣入琅嬛三日,查遍了典籍史料,也没有找到截珠的破解之法。本来这事就玄得很,罗睺直到身死,混沌珠才从他神识内剥离,后来万年哪里有人吞过截珠!结果上古三兽竟争相抢夺,丧心病狂到这地步……”忽然发现这话好像没把握好度,吓得赶紧瞧了君上一眼。还好他忙于伤情并未察觉,大禁松了口气,愁眉苦脸对炎帝摊手,“臣实在没办法了,这个问题送到天外天去,恐怕也是无解。”
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炎帝怕天帝又动截珠盘的心思,忙问:“你找琅嬛君了吗?他看了一万年的书,没准他有办法。”
大禁又偷眼瞧上座,摇头道:“琅嬛君带着紫府夫人云游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臣去问了大司命,大司命也束手无策,不过脱口说了一句话,说生州龙脉能养神魂,实在不行就再放进去养个万儿八千年……”
天帝猛然抬起眼来,“大司命是这么说的?”
大禁颔首,一时殿内静得连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兰因战死后,仅剩的一缕残念被放入龙脉温养,足足养了一万年才缓过劲来。虽然龙源上神是麒麟祭司一事,几乎人尽皆知了,但其中内情除了当事人,只有那个养魂的人才知道。这么说来,当初收留兰因残念的人是安澜,给她取了新名字的人也是安澜。
天帝苦笑起来,“本君是该感激他呢,还是该恨他?”
炎帝也很苦恼,真是爱恨两难的事啊。该感激,因为没有安澜就不可能造就万年后的长情,天帝的这段缘分也无从谈起;可又似乎该恨,要是没他搅局,天帝现在还是清心寡欲的天帝,玄师不回归,便无人弹奏四相琴,始麒麟也不会苏醒。所以啊,世上一切缘起缘灭都有其定数。当年斗枢天宫唯一没参战的就是文职的安澜,他又是个穷极无聊爱管闲事的人,同情心一泛滥,随手做了件好事,埋下了天帝陛下遭劫的前因。
炎帝担心师兄弟间的大战又要爆发,忙翘着手指划拉了下,“缘……妙不可言呐。冤冤相报何时了,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天帝倒没有发怒的迹象,“他掌管神籍,每个人的运数他都烂熟于心,也许早知我和麒麟族祭司会有这段纠葛,这么做也算顺应天命。”一面苦笑连连,“当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人真沉得住气,我又低估他了。不过这回我不怨他,若没有他的多管闲事,我怎么有机会遇到长情!这段感情让我万箭穿心,可我不悔,这就是命……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