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这么多干什么。”那人瞪他一眼,在一边的椅上坐下。
几个大汉上前来,把拉车的牛牵开,牛车往下倾斜,二人滑到地上,御璃骁不露痕迹地覆住渔嫣的身体,手肘用了暗劲,不把力量压在她的身上。长袍阔袖,把她遮得严实,滚烫的呼吸从她的脸颊往下扫。
渔嫣可以睁开眼睛,从他手肘和地面的缝隙往外看。
一堆熊熊的篝火上架新宰的羊,数十支火把将这里照得灯火通明。从刚刚牛车走的距离来看,他们还在大寨子里,并没去别处。御璃骁说今晚这里还有客人,说对了!
正悄悄观察时,一双黑色布鞋从眼前走过,踏起灰尘迷眼,她赶紧闭上眼睛,只听一人低声说:“四叔公,鸽子取来了。”
原来那年纪大些的男人,就是喻兔儿嘴中的四叔,不消说,那乱摸她头发的年轻人就是阿力仓了肝。
“我是您儿子,马上就能成为大寨主,阿爹怎么能什么事都瞒着我?”阿力仓不服气,手一挥,胡乱把鸽子往天上一抛。
“阿力仓,注意你的言辞。”四叔眼中精光一闪,手在椅子扶手上用力拍了一下,“大寨主是喻兔儿,我们只是扶助她,保护她,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知道了。”阿力仓不耐烦地挥挥手,又低头看渔嫣。
渔嫣赶紧把眼睛闭紧,掌心又是一痒,他的手指在她掌心里轻挠——她和他有赌约,她输了!
“阿爹,反正要明早才交出去,不如……我先审审这女的?”阿力仓眼中邪光亮了亮。
“不争气的东西,想都别想。”四叔瞪他一眼。
阿力仓不情不愿地退开,眼珠子还粘在渔嫣的身上。
“阿爹去休息吧,我守在这里,他们来接人,也得到明日天明时,我一定会守好她们。”阿力仓眼珠子转转,又说。
“行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这个女人你不要碰,碰了会有灾祸。”
四叔公充满褶皱的眼皮子垂下,看也懒得朝他看了,只管接过女仆递来的长管水烟,把银制的烟嘴放进嘴中,叭搭地抽了起来。
阿力仓只能在一边坐下,眼珠子转来转去,只在渔嫣的身上看。
听着这几人聒躁不停,渔嫣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手指在御璃骁的手掌上掐,这样躺着不动不动装死人,实在难受!他到底准备趴到什么时候?
这事发突然,二人之前并未合计,只能将计就计,见机行事。天漠国原来与这寨中有人来往,看来即墨陵的确不是简单角色,他明里与御璃骁达成协议,暗中却把手伸进了巴望山,想必也看中这几座银矿财富。
这些掌权的人,玩的就是心机和心跳,也是一场豪赌,赢者得天下,输了,便灰飞烟灭。
渔嫣替御璃骁担心,敌人如此强大,后青国里却乱成一团,不知如何才能解除危机?
这时掌心里一痒,御璃骁的手指正在她的掌心里挠着,这男人,也不怕她这时候扭几下,让别人发现她们两个都清醒着吗?
她呼吸紧了紧,突然背上僵了,御璃骁居然在亲吻她的耳朵,她几乎可以想像到他眼底有笑的神情。她不敢动,任他的舌尖胡来,汗水从背上不停地涌。
于御璃骁来说,与她共闯狼潭虎穴,并肩作战,实在是件痛快的事,就算她把曾经系在他脚趾上的红绳子忘了,她也是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渔嫣,就似一切都没有改变过一样。
“我撑不住了。”渔嫣的后背被汗水浸得透湿,实在忍不住,细细地说了声。
“嘘,快了。”御璃骁贴着她的耳朵呵气。
“你再呵气,我就要……”渔嫣实在绷不住,又轻轻拱了一下腰。
在牛车旁边的守卫一眼瞧见,好奇地说:“咦,好像这两个人动了一下。”
另一人过来,弯下腰看了看,小声说:“你看花眼了吧,他们两个把羊汤饭都吃光了,便是一头牛,也药倒了,何况是两个人。”
“真的好像动了一下。”前一个人也走过来,弯下腰看。
“喂,你们两个在干吗?”阿力仓伸长脖子往这边看,想过来,又不敢,看上去很是惧怕他的老爹。
“好像动了一下。”守卫指着二人说。
四叔公终于抬起了眼皮子,往这边看看,挥挥手,“搬开看看。”
两名守卫用力把御璃骁扳过来,让他躺在渔嫣身边。
她身上一凉,风钻进领子里,又有灰尘往鼻子里吹,差点没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身体还是僵的,御璃骁怕她绷不住,在翻身过去时候,不露痕迹地点了她的穴道。她死忍住喷嚏,直到那二人察看完走开了,才轻轻地舒了口气。
他们都坐在前面的篝火边,烤羊肉和酒的诱人香味在空气里肆意弥漫,渔嫣觉得又饿了。没了他袖子的遮挡,渔嫣可以看到坐在不远处的四叔公。
四叔公生得精瘦,脸生得瘦长,用
力一吸烟嘴,两颊便深深地陷下去,再一眯眼睛,那浓浓的烟便从嘴里吐出来,模糊了他的脸。
阿力仓很像他,长脸,翘下巴,瘦高瘦高的,像根竹竿。这副尊容,配不上喻兔儿那样的小佳人。
“啊,那是什么?”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众人扭头看,只见熊熊的火把下,一只白色雄狮正咬着黑鸽的脖子,迈着悠闲的步子慢步靠近,到了大院正中,大脑袋一甩,鸽子便被它给甩到了半空,它再一张嘴,准准地等着鸽子掉进嘴里,再撕咬起来。
这旁若无人的姿态,令四周一片寂静。
“这、这哪里来的?山中何时有这样的猛兽了?”四叔公猛地站起来,愕然地指着十月,手臂都在发颤,“它吃的是什么?”
“好像是信鸽。”阿力仓看着满天飞的黑羽,脸色发青,“阿爹,它把鸽子给吃了,它怎么抓到的?”
似是为了回复这人的疑问,十月张了张大嘴,居然像是在嘲笑,那牙尖上沾的血,骇得众人都往后退了几步。
“还楞着干什么,快捉住它!”四叔公绿着脸色,大声吆喝。
汉子们拿着大刀围上来,十月幽碧的大眼睛眨眨,居然打了个哈欠,坐了下去,懒懒地摇动着脖子。
山虽险,但难不倒十月,它独自从后山悬崖爬上来了。鸽子是侍卫射下来的,十月肚饿,便叼来吃了。
“阿爹,这是不是狮子妖?它是白色的!”阿力仓躲到了四叔公的椅后,
狮子张大嘴巴,露出森白的牙,居然发出了声音,“胆小鬼。”
啊……众人吓得汗毛倒竖,惊恐地往后退。
“它会说话?”
“妖怪!”
十月又慢慢站起来,又抖了抖大脑袋,缓步到了御璃骁和渔嫣面前,趴下去,脑袋搭在了渔嫣的腿上,一爪在地上轻轻滑过。
众人皆被它这一连串的动作弄懵了,面面相觑一会,看向四叔公。
此时御璃骁坐了起来,拍拍袖上的灰,给渔嫣解开了穴道,拉她起来。
“看,他们两个……”
众人大惊失色,又指着他们两个大叫。
渔嫣和御璃骁对望一眼,耸了耸肩。
蒙汗药这种东西,对渔嫣不起作用,上次天漠国的人用的蒙汗药已算是蒙汗药中的王者,还是拿渔嫣没办法。
而御璃骁是事先就服用了白城安配好的解药,对一般的毒药、蒙汗药都有作用,能管上几天。
两名送饭的女孩进门的时候,御璃骁发现有人在外面躲躲闪闪,那名少女也远远地看着这边。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两碗面不好吃,只怕就是他与渔嫣踏进山寨的代价!
知已知彼才百战不殆,只有对方以为他们没有抵抗力,才会让他们看到事实。
“你输了。”御璃骁点点渔嫣的嘴唇,低笑起来。
“愿赌服输。”渔嫣大大方方地点头。
“嫣儿,为什么蒙汗药对你不起作用?”他伸指,给她捋开耳边的发,好奇地问。
“假药?”渔嫣微微笑。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居然是没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众人都看向了四叔公,等着他下令。
四叔公往前走了几步,眉头紧拧。他看上去正在踌躇,不知如何抉择。
站在他们面前的,可是后青国的皇帝,本想无声无息地弄走这二人,没想到蒙汗药根本没起作用。僵持了片刻,他眼神一闪,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于是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人的刀刷地拔出来,指向了御璃骁。
可也就在眨眼的功夫,大家眼前一花,有劲风从眼前掠过,那拔刀的人,脸上一一挨了耳光,啪啪地几声重响,待回过神,已是满嘴血沫,牙都掉了!
再看御璃骁,他正慢慢转过身来,火光笼罩在他的肩头,那样气定神闲,好像刚刚只是迈步赏月去了一样。
众人再不敢动。
他们毕竟只是封闭在这山顶的寨民,一辈子,难得下一回山,对于下山的了解,多来自每年下山采买的那些人。至于武功,也都是蹩脚的,若不是凭着这天险,他们也守不了这么多年。
“阿爹,这人很厉害,怎么办?”阿力仓缩了缩脖子,小声说。
四叔公没出声,只盯着两个人看着,脸上黑一阵,绿一阵。
御璃骁也不再动手,拉着渔嫣慢慢走近他,扫他一眼,在他的椅上坐下,淡淡地说:“去请寨主来。”
没人动,还是看着四叔公,直到他点头了,才有一人飞快地往火光尽头跑去。
御璃骁手一揽,把渔嫣抱上膝头。
这里只摆了一张椅子,渔嫣也姑且当他是靠垫了。
火星子噼哩啪啦地响,羊肉更香,渔嫣的肚子咕噜地响了起来。
同样受到蛊惑的还有十月,它转过大脑袋,幽碧的眼睛里亮光闪闪,喉咙里发
出低低的呜呜声。
“去吃吧,给我留条腿。”渔嫣指指那火光。
十月猛地站了起来,四爪一蹬,往前飞奔过去,众人吓得又是阵阵惊呼,赶紧躲开。
烤架被它撞下来,烤得香喷喷的羊落进它的爪中,有点儿烫,它用力一挥爪,羊便被它挥到了半空,几个来回,落在地上……
“哎,算了,我不要了。”渔嫣叹气。
十月才不理它,尖牙用力撕咬,吃得滋滋有味,看样子本来就没准备给渔嫣留条腿。
渔嫣揉揉鼻头,环顾了一圈四周,唇角一扬,看向脸色铁青的四叔公,脆声问:“如此大费周章的,不知四叔公要把我们二人送给谁呢?”
四叔公三角眼睛眨眨,鼻子发出一声冷哼,干巴巴地说:
“我们巴望寨不和外人来往,你们之前派人前来借粮,我们就已经说明白了,可你们还是要上山来。每年我们的锐银可没少一钱一毫。”
渔嫣笑笑,轻声道:“既然愿意交赋税,那说明还是把自己当成后青的臣民,况且这几座山都在我后青国内,受我后青庇护,四叔公要把我们给天漠人,那就是勾结外敌呢。”
“哪有勾结外敌,姑娘别血口喷人。”四叔公转过头来,阴冷冷的眼神刺向渔嫣。
“姑娘?这是王后。”御璃骁严厉的一句,令场面又静下来。锐利的视线从面前那些畏惧的面孔上扫过,继续说:“四叔公想必是想从天漠人那里得到好处,但我可以断言,天漠人进了后青国,第一个要夺的,就是你们的银山,打仗是要烧银子的,他们一路打过来,花掉多少,就得从后青国挖走多少。你这天险再险,也挡不住几十万大军的猛攻。以前后青国的皇帝不来攻打,是不想伤了自己的臣民,给你们安逸日子过,四叔公不要自讨苦吃、引狼入室。”
寨民们窃窃私语,议论起御璃骁的话。
四叔公脸上白一阵青一阵,脸色越来越难看。
渔嫣看着他,扑哧一笑,大声说:“王上你错了,四叔公才不会自讨苦吃,他把银矿给了天漠人,他能封官晋爵,从此就能住上大宅子,有美姬奴仆成群,悠哉乐哉呢,讨到苦头的,是寨子里的其他人,没了银矿,寨子也没了,下了山无处容身,那才叫苦。”
“你……”四叔公大怒,可是被渔嫣戳中了心事,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
“四叔公,是真的吗?”
一头黑色的牦牛奔过来了,喻兔儿从牛背上滑下来,快步到了四叔公面前,大声质问他,俏脸涨得通红,气得小拳头紧握。
“喻兔儿,别听他们瞎说。”阿力仓从人群里窜出来,想拉喻兔儿的手。
“寨主,不要理他,这男人品行恶劣,配不上你,刚刚还想着占我便宜呢。”渔嫣从御璃骁腿上起来,拉住喻兔儿的手,把她往身边拖。
“真的吗,阿力仓?”喻兔儿眼睛瞪得更大了,气愤地看着阿力仓。
“她胡说,我只是看她晕过去没有。”阿力仓赶紧辩解。
“有没有胡说,很好办,寨主随便叫个在场的人问问。”渔嫣看了一圈四周,大声说。
喻兔儿盯着阿力仓,小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好一会儿,才咬牙说:“阿力仓,我们的婚约作废了。”
“喻兔儿,这可是老寨主缔结下的婚约,你没有权利作废。”阿力仓急得满头大汗,几大步窜过来,想拉喻兔儿的手。
渔嫣拦在他的面前,笑吟吟地说:“她如今是寨主,有权力,她不仅是寨主,还将是我们后青国赦封的第一位女王爷。”
御璃骁嘴角抿抿,这官儿被渔嫣给封出去了,也好,巴望山寨富足,若能使此地与朝廷缔结良好的关系,也是一个强有力的后援,今后也能高枕无忧。
他沉吟一会,看着喻兔儿说:“你们长年呆在山上,不知世间变幻,大可以随时下山去走走,至于银矿,我不会打半点主意,那是你们祖辈留下的,朝廷若有事相借,必当按息按约归还。”
“你的话能信吗?哼,山下的人就打我们银矿的主意。”四叔公不服气,大声嚷嚷起来。
“那也不能信你这位,挟持寨主,妄图尊大、还贪慕富贵的人!吾王为后青黎民,不惜以身犯险,上山求药,可远比你这放着全寨人不管,只想去天漠换来荣华享受的人强上万倍。”渔嫣冷笑,锋利地顶了回去。
四叔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就拔出了身上的一只小银筒,要向天空发信号。
铛……一声锐响,银筒就贴着他的指尖断成两截。
御璃骁收了长剑,冷酷地说:“忽需向天漠人发信号了,他们救不了你。”
“喻兔儿,我可是你阿爹的结拜兄弟,你不能相信外人,要听四叔公的话,你阿爹可是把你托付给我了的。”
“所以,你就把阿爹留给我的护卫都调走;所以,这寨中大小事物我都不得过问;所以,你就和外人相勾结?”喻兔儿微抬下巴,指
着他斥责,“我不仅要解约婚约,还要让另三位叔叔过来主持公道,一起来审你勾结外人的罪。”
“你敢!”四叔公变了脸,一挥手臂,大喊道:“把他们三个杀了,这大寨就是我们的。”
“找死。”御璃骁长剑出手,一剑直接扎透了四叔公的胸口。
阵阵惊呼声后,大家都丢下了手里的兵器,跪了下去。
“寨主,我们的确不知实情,不知四叔公和天漠人往来,请寨主轻些发落。”
“你们起来吧,我都不敢违抗他,何况你们。”
喻兔儿挥挥手,转头看向吓得丧家狗一样的阿力仓。
阿力仓见喻兔儿看自己,赶紧摆手,双腿颤抖个不停,大嚷道:
“喻兔儿,我可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啊,我也不敢违抗这老家伙。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啊!”
“我不杀你,你走吧,你以后不是我们巴望寨子里的人了,以后也不许说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