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拥着坐了一会儿,绍吴的手机响起来,是丁立打来的电话,喊他们去吃饭。
他们在村长家里吃饭,这时绍吴才见到杨书逸的同事们。这次总共有十一个人出差,丁立小声告诉绍吴,穿红褐色冲锋衣的中年男人就是带队领导,是个副处。
然而奇怪的是,其余那九个人坐了两桌,绍吴、杨书逸和丁立三人一桌,他们三个最后才落座,进屋时,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向他们点了点头。
其余的人就像没看见他们。
绍吴疑惑地看向杨书逸,而杨书逸冲他摇摇头,说:“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或者说,尴尬。倒是村长很热情地凑过来劝酒,然而也被拒绝了——“副处”说,下午还要工作,不能喝。
众人都是一副不想在屋里久待的样子,很快吃完了饭,渐次走出房间。丁立也跟着往外走,绍吴连忙拽住他,把他拽到村长家的厕所里。
“你们和他们,”绍吴自然是感觉到了,“什么情况?”
“嗨,一言两语说不清,”丁立叹气,“你问杨书逸吧,我赶快过去了,今天我们要收工呢。”
他说完就小跑着走了。绍吴愣了片刻,忽然想起来,杨书逸是用丁立的手机联系他们的,而他又说了,丁立昨天才到水磨。是啊,杨书逸的手机掉进了河里——那他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借其他同事的手机打电话,而是一直等着丁立到了,借丁立的?
绍吴洗了把凉水脸,走出去,看见杨书逸独自站在村长家的院子里。
“困吗,”杨书逸说,“困的话回车里睡会儿。”
“不困了……你们到底怎么回事?”绍吴直接问他,“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杨书逸:“咱们到外面说。”
走出村长家的院子,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两人来到河堤上。杨书逸又把冲锋衣递给绍吴:“你穿着。”
确实有些冷,尽管阳光强烈,但山里的风也更大了。绍吴披上杨书逸的冲锋衣,深深换了一口气,这里的空气实在清冽。
“我们这次出差,除了取样,也做危房评估,”杨书逸低声说,“你看对面那栋房子,正对着你的那栋,就很破了。”
绍吴望过去,看见杨书逸说的那栋房子,与村长家的二层砖楼不同,那栋房子是棕褐色木质结构,只有一层,门口摞着两个箩筐。
“这边经常有小规模的滑坡,或者暴雨,如果房子的位置不好,时间久了肯定出问题,我们过来鉴定危房……危房是有补贴的,最多能拿三万块钱。”
绍吴明白了:“你是被村民打的?”也许有的村民认为自家房子已经是危房了,应该拿补贴,但实际上并没有达到他们判定危房的标准。
“在凉山那个村,被推了几下……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杨书逸说,“我们过去之前,领队就和村长提前商量好谁家能拿危房补贴了……然后领队再从村长那儿吃回扣。我们去的时候,有一家明显是自己把房梁砸裂的,刚砸没几天。”
绍吴瞠目结舌:“还能这样?”
杨书逸点头:“他家那个实在太说不过去了,我不同意给他们出鉴定,就被那家人推了几下。”
绍吴:“推了几下。”
手机也掉河里了脚也崴了,这只是“推了几下”?绍吴简直想立即扒.开杨书逸的毛衣,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
杨书逸有些不自在地说:“我没事……真的。”
绍吴又问:“所以你们领导这是针对你呢?”
“嗯,而且他知道我要辞职了。”
绍吴点点头,没再说别的。
其实他想问,既然已经到了辞职的地步,那你什么时候和邹鑫离婚? 他甚至想问杨书逸你对邹鑫到底还有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呢?但是这些话全都问不出口,他既怕杨书逸坦诚地回答一句“还有”,又怕杨书逸说,没有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当然他也明白,如果杨书逸和邹鑫顺顺利利地相爱、结婚,今天出现在这里的就不会是他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他反倒要感谢邹鑫使他侥幸得到了这个机会。但他又实在不想,就这么痛痛快快地确认自己只是杨书逸无可奈何的选择。
杨书逸说:“下午他们就收工,然后我们回成都。”
绍吴:“嗯。”
杨书逸不说话了,他面向那条小河安静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绍吴举目望去,看见河水从远处的山上流下来,天空中没有云,只有很深很纯粹的蓝色。
绍吴的思绪有些飘忽,他想,这里是汶川。他不知道杨书逸来了汶川心中作何感想。而站在这里,他想的是,如果没有那场地震呢?
从一开始,如果没有那场地震,杨书逸就不必一夜之间背上家庭的担子,就不必活在对父亲和小娟阿姨的永远的愧疚里,自然也不必为了使婆婆安心而结婚,也不必……不必太多太多了。像个连环套,一环接一环,而那场地震是一切的开始。
如果没有那场地震,杨书逸便只是个普通的男孩,或许真的去念了一所技校,然后在永川赚点小钱,无忧无虑。他大概会和一个女孩子简简单单地谈恋爱,然后他们结婚,成家。绍吴甚至觉得,如果没有那场地震,没有后面的一切,他可能也不会那么那么爱杨书逸,他会走出去,去北京读大学,认识一些优秀的男孩,也许和他们谈恋爱,也许和他们成为朋友——但总之,他会慢慢忘掉那个普通的杨书逸。
但是那场地震发生了。就在脚下这片土地。
他也那么那么爱杨书逸,没理由地希望自己是命运抛给他的苹果,唯一一颗苹果。
可他们活着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埋怨地震呢?既然死去的三十万人永远沉默了,活着的人便是再苦再难,也没有资格埋怨地震。他们活着,已是偷生。
“绍吴,”杨书逸忽然开口,“你想不想去映秀?”
绍吴愣了愣:“为什么?”
“这儿离映秀很近,坐车用不了一个小时,”杨书逸喃喃道,“已经八年了。”
对,已经八年了。
绍吴说:“那就去吧。”
他不知道为什么杨书逸忽然想去映秀——八年前汶川地震的震中。他也不知道映秀对杨书逸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