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哭声传来,断断续续、沉闷规律,宛如某种秋虫的嗡鸣,听不真切,却叫人心里发堵,眼眶泛酸。
纪檀音推开窗户,悲啼之声清晰了些,是从前院发出的。“出什么事了?”他问。
花月影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侧耳听了一阵,道:“八日前死的几个镖师,家里人来认尸了。”
雄图镖局的镖师分为五等,红头、黄头、黑头、大镖头、总镖头,依次晋升。那晚与夜魔一战,奉命冲在前面,因而死伤最惨重的,便是最低等级的红头镖师。他们全都出身贫苦,或是孤儿,或是来自穷乡僻壤。纪檀音对其中几个有点印象,二十左右的年纪,武功稀松平常,爱说无害的大话,愿望是早日当上大镖头,从镖局的生意中提成,然后金盆洗手、衣锦还乡。
“李镖头也算仁义,都厚葬了。家中老人尚在的,补偿了二十两银子,留作奉养。”
纪檀音心中五味杂陈,发白的指尖紧紧抠着窗沿,低声问:“夜魔呢?那晚过后,可还在何处露过踪迹?”
“不曾。我们人多势众,料想他不敢贸然独闯,必定是蛰伏在左近,等待与西番教的教众汇合。到那时,两方便能一战了。”
纪檀音心中存疑,问道:“按前几月的情形,西番教最喜深夜偷袭,放火烧毒,肯与我们正面决战?”
“放心,就算他们不肯,武林中死伤惨重的各大门派,也必要报此深仇。如今明彪华、胡寒都已到了襄阳,就等着武林大会召开,公推武林盟主。下一步便是集结各派弟子,深入云南捣毁西番教的老巢。”
“武林大会,定在何时?”
“七日后。如今玄刀门与雄图镖局分庭抗礼,李镖头将于后日再会一遭翟门主,逼迫他退出争霸。”
“可能吗?”
花月影轻笑一声:“谁知道呢。”
纪檀音沉默了一会,面上微微波动,语气迟疑:“那,夜魔……当真必死无疑吗?”
花月影拍了拍他的肩膀,委婉回答;“此乃武林大祸,不能不除。他的至尊大法恐怖至极,你已亲眼所见,最后决战时,说不得我们还要死伤多少人马。”
“也许他还能恢复心智,万一呢?”纪檀音激动起来,发白的嘴唇细微地抖动着,“到时候,让我跟他说说话,说不定师——他,他能想起来。”
“那样不是更残忍吗?”花月影看着他,冷静得近乎冷酷,“他手上已沾满无辜者的鲜血,深仇大恨已经种下,是或不是纪恒,又有什么区别?若他果真恢复神智,知道自己所为,也只剩以身谢罪一条路可走。”
纪檀音倏地咬住下唇,片刻后又松开了,惶然地半张着口,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小纪,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听姐姐一句,你师父堕魔与你无半分干系,不必难过自责。”花月影挽着他的手,劝他多出去走动,散一散心,“老关在屋子里,难免胡思乱想。听说后院的木芙蓉开得正好,咱们瞧瞧去。”
清淡的花香在空中弥漫,装饰素雅的闺房里,翟映诗曲起膝盖,舒适地缩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词选。新菱半跪在侧,双臂交叠搭着扶手,下巴搁在手背上,专注而热切地仰视她,催促道:“再念一首吧,小姐。”
她不识字,也不懂诗词,但喜欢听翟映诗的声音,喜欢她用缠绵的调子念这些美丽的词句。
读了一下午,喉咙都干哑了,翟映诗戳了戳新菱的额头,无奈又温柔地一笑:“好吧。”
她将手中书籍翻过一页,轻声念:“销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注】”
新菱听完,苦恼地蹙起眉头:“我不喜欢这首,太过凄凉了。讲的是什么?”
翟映诗合上书,一时有些失神:“讲思念情人。”
新菱始终注视着小姐,这点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心头一阵刺痛,她恼恨地问:“你是不是在想李澄阳那个蠢货?”
翟映诗没否认:“这阵子也没出门,不知李少爷是否仍每日去白桃溪等候。”
“你管他呢!反正老爷是不会把你许配给那个登徒子的,他爹正和老爷争当盟主呢。哼,白日做梦,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新菱噼里啪啦说完,忽而察觉失言,急忙用手掩住嘴。
翟昱和周晓婉吩咐过,不许丫鬟们向女儿透露如今襄阳城中两虎相争的局势。一家人用饭时,夫妇俩都是乐呵呵的,并无反常表现,因此翟映诗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
那日密林中故人的一番告诫又回响在耳畔,她感到一阵焦虑,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新菱随之起身,不解地问:“小姐,口渴了吗?”
翟映诗摇摇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新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心中酸苦:“小姐,你真喜欢李澄阳?若是那般,你成亲时,我也要陪嫁过去,免得他欺负你!”
翟映诗听到这番孩子气的傻话,既感动又好笑,打趣道:“你跟着我做什么?你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了,待我禀明爹娘,给你择个好人家。”
新菱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扑上来缠住小姐,湿润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肌肤,像梅雨季节萦绕不去的湿气那般,将翟映诗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