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强对那张脸印象极深。
他幼时曾经见过几次那位远方婶婶,都是在每年年关的时候。杜家主支住的是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门口两个石狮子气宇轩昂,气派的很;杜强家里这种旁支,住的却是后廊街上,挺狭窄的一个小院子,勉强挤得下一家几口。
他曾经问过他爹,他爹只回答他说:“因为他们命好。”
可不是命好,投胎投的好了,什么都不用做,也能活在那样的大宅子里。
杜强想,人可真是不公平。
他那时见那位婶婶,婶婶无时不是轻声细语的,柳叶眉,芙蓉面,裹在绫罗绸缎里,瞧人一眼,就像春风拂过清水面,动人的很。她怀里还抱着孩子,那生来便身娇肉贵的小少爷从襁褓里头探出一张脸,与他生身母亲长得像极了,浑然一派的玉雪玲珑。他走近看时,那小少爷脖子上还带着一个沉甸甸的金项圈,上头镶嵌着异宝,做成个麒麟花样儿,相当精巧,手里头把玩着的,也都是金贵的金玉玩件,从头到脚无一不是上造品。
都是杜强从没见过的东西,更别说是有过了。
好在上天终究是偏爱了他们一回,在这个远方表叔死后,婶婶就无法再轻言细语了,事实上,她已经不能说话了。
她也跟着死了。
杜强住进了那座大宅子。他自此开始顺风顺水,入了修真界,又天赋过人,极受门中弟子拥戴几乎都忘了,原来还有一个孩子,竟然也与他一样在这修真界黎成长起来了。
他只记得,这个所谓的堂弟当初是被师叔祖亲自带走的。
如今又为何出现在了这外门弟子中
是了。这人没有灵根,当初师叔祖虽是收了他,只怕后来教导不顺,又将人逐出来了。
不然,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杜强背着手,又看了青年一眼。杜云停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也扭转过头,与他对视了眼。
那眼神里头没有畏惧,也没有尊敬,就像在看一个寻常的摆件儿。
杜师兄将目光移开,他手指微微缩紧,心里头却着实无法平静,非得咬紧牙关,才能把心里头涌动起来的什么压下去。
他始终记着他爹那话,“人家生下来就如金玉,咱们都是草芥”
草芥
杜师兄将手松开,脸上带上了点发狠的笑意。
他们修仙,便是逆天而行,他可不信这命他不仅不信,他还要逆了这命
外门弟子的第二轮比试来的极快。灵霄派里有的是天罗福地,灵气充沛之所数不胜数,在几日前,几位峰主于附近发现了一处新秘境,亲自进去勘探一番,发觉其中皆是天材地宝,妖兽极少,极适合用来让新入门弟子修炼。
因此这第二轮比试,就放在了这一处秘境里头。比得倒也不是别的,是看谁能于其中开化、悟道。
如今,只剩下十几位外门子弟。杜强一一为他们分派玉牌,若是遇着特殊情况,捏碎这玉牌便可从中出来。
“只是还有一处需要注意,”他背手而立,淡淡道,“其中有瘴气,极易引起心魔若是各位不能专心修炼,还是早早退出的好,免得在其中浪费时间。”
杜云停皱了皱眉,隐约觉得对方在看自己。
鸟儿子待在筐里头拍打翅膀,黑豆眼里都是兴致勃勃。杜强抿了抿唇,忽的道:“这位师弟,难道你还要将你的灵兽一同带进这秘境里”
杜云停老父亲的心都升起来了,莫名其妙望着他。
“是啊,怎么”
“恐怕不妥吧,”杜强微微一笑,“各位师弟进这秘境,都是为了修炼。杜师弟带着灵兽同去,岂不是扰了旁人的心”
这话一出,倒真有几个人随声附和。
“不错,不错。”
“修炼讲究的便是专心致志。若是这毛畜生到处乱飞,扰的我们无法静心,算是谁的错”
“洞天福地,不是灵兽能踏进去的”
他们中许多人都还记得第一次比试时这青年现场宰杀玄鸟的场面,深知这时如果再不阻拦,之后这必然是一劲敌哪怕这会儿阻拦不了,让这人乱了思绪也好。
修仙一道,最忌讳的便是气血上涌心浮气躁,极易走火入魔。
他们一唱一和,其中意思极为明显,只是为了给杜云停找点不痛快。
杜云停眉头一压,倒也没生气,只轻飘飘说:“不带就不带。”
白鹤:“”
不带就不带
这说的是什么话,这还是不是它亲爹了
它震惊地飞起来,俩翅膀夹住杜云停的脸,让他清醒点
看看我,我是你儿
你花了好多天亲自孵化出来的亲儿
杜云停把他鸟儿子的翅膀从脸上扒拉下去,镇定道:“可以了”
杜强唇角带上了抹笑,于飞剑上高高点头。杜云停把白鹤往胳膊里一夹,说:“走,儿子,咱们换个地方。”
这一句话出来,在场人都是一懵。杜强问:“你去哪儿”
杜云停仰着头看他,面容很平静。
“你不是说不能进”
“我说的是鸟”
杜云停痛心疾首地指责他:“你怎么可以让一个父亲放弃他的儿子”
这一瞬间,所有人脸上都泛起了一模一样的怪异神色。
一口一个儿子,这个人,怕不是真的脑子有病吧
杜强脸也有些挂不住。他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杜云停可是在他的师父那里挂上过号的。若是这第二轮比试当真没参加,事后泓真定然要和他讨个说法。杜强跟随泓真这么久,还不想在他那处留下个过错。
杜云停说:“嗨,谁威胁你这就只是出于一个父亲的美好愿望而已。”
他拍拍白鹤。
“我儿在哪儿,我在哪儿。”
神特么父亲
神特么你儿
杜强脸上红了又红白了又白,却也不敢真不让这人进去。他最终咬了咬牙,将手一挥,道:“下不为例。”
杜云停抱起他的鸟儿子,光明正大、大模大样地进去了。
他就喜欢看这种假正经变脸,觉得有意思。
秘境中是一处山水。众人各找了地方运气,各自修炼。杜云停待在树下,也运行了几个小周天。
他闭着眼,慢慢入定。白鹤立在筐里,知道这修炼时间长,便飞出去寻果子吃。
它摘了枚甜的带回来,再看一眼它爹,被吓了一跳
脸怎么这么红
方才它走时还不是这样啊
它扑扇着翅膀绕着杜云停飞了几圈,察觉到他爹的气息都开始不正常,炽热的发烫,整个人好像一只烧红了的水壶,咕嘟咕嘟从嘴里头往外头吐热气。
白鹤叫了他两声,见他没反应,干脆拿翅膀往上头扇了几下。
“爹,爹”
他爹一动不动,半天把头一歪,竟然露出点娇羞神态来。
白鹤着实被吓着了,再闻这空气中,极轻极浅一股异样的甜香。它猛地明白过来,这是瘴气。
杜云停这会儿,怕不是在心魔里
杜云停的确在心魔里。
他本好好地运着气,不知不觉竟然着了道,迷迷糊糊倒好像不在这秘境里,而在道黎老祖怀里。老祖环着他,低声与他说着话,声音温存,捏着他的手。
杜云停将头靠在他胸膛上,伸手把玩老祖的一缕乌发。
“师父”
心魔中的道黎老祖微微笑了,不紧不慢与他道:“我有一事,与你相商。”
杜云停睁着眼,清澄澄的,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