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杀手锏撤下,金五像是被他们剥了层皮般。但他却不露一分惧色,在众人尖锐目光里向那倚在阑干上的女人走去。
见金五前来,左不正忽而展颜一笑:“我要杀一人。”
她接着娇媚笑道,“而这人若是被我杀了,定能教你伤心。”
金五心里一震,却面不改色道:“我替你伤心,你自杀罢。”
从未有人敢如此与左楼主说话。刺客们微微抬首,面具后射出寒光,细微的刀剑出鞘声交织在一块儿,杀气如网般逼向那背手而立的黑衣少年。
暗处里传出威严喝声:“金五,不得对楼主无礼。”
金五转眼,却见阴影里立着个蔼吉鬼,只余半边面具,下半张脸却已溃烂,缺了嘴唇,一口黑牙裸在外边,甚而比他戴着的鬼面吓人。金五盯着他看了半晌,冷漠地道:“金一,是焦家的火铳太劣,还是你这张脸吓倒了阎王,竟留了你一口气回来?”
这金一正是金部之首,是杀人鬼里的狠角儿,狠角儿里的先锋大将,便是身为少楼主的金五也得畏他几分。先几月金部数人被左不正派去捣焦家的巢,却反被那群潜心火炮的怪人所伤,金一重伤而归,其余人却已化作灰土。
金一肃正道:“我这条命为楼主所用,左楼主未叫我死,就是下到泥犁十八层也要爬回来。”
听了这话金五在心里暗骂他愚忠,当左不正的狗惯了,却也抿着嘴未说出口。此时却见金一手腕一抖,忽地掷出枚飞刀,直指自己眉心!
金五眼神一凛,倏地抬手用两指夹了。但见那飞刀尖穿着叠纸块,他取下展开,只见上边写着些人名。“这是甚么?”
左不正微笑着看他:“是左三娘的命。”
金五手指猛地发力,把那纸揉作一团,他瞪着那在月下的女人,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要…杀她?”
他本以为骨肉亲、至浓情能让这夜叉有所迟疑,可惜左不正之无情总会远超他想象。
她笑,又喃喃道。“你是心疼,还是不舍?是怜惜她更胜几分,还是已恨不得要取我性命?”左不正的语气是轻快而毫无阴霾的,似和煦春风。
“她是你妹妹!”霎时间,怒火在他心头灼起。金五情难自抑,瞪着左不正的眼似是要突出眼眶。
从救下左三娘的那一刻起,他早有了预感。他与金十八走得近,于是金十八死了,被捣练成墨;他救了三娘,于是三娘也总归会死。
左不正眯了眼,故作惋惜地笑道。“你是赝品,她也是假货。但金五…你可知我为何对你百般珍视?因为你虽非本尊,却在这世上独一无二,你是离易情最近的人,可‘左三娘’要多少位就有多少。喏,难道你未曾问过土部司库?库里挂着成百上千张人皮面具,每一张都要比现时的‘左三娘’更像‘左三娘’。”
“为何要杀她?”金五心中透凉,却仍作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
“因为如此一来,”名为夜叉的女人笑道,“你就会伤心。”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左不正轻缓一笑,像是对他道出甜言蜜语般柔声说,“金五,我曾说过,你身边的人皆会不得好死。我放你到金部做刺客已是最大的纵容,本来是应挑你手脚筋、断舌废眼,好让你一辈子都逃不出候天楼,永生永世与我共度。你现在是自在了,可我要让你知道这自在是有代价的,金十八就是这代价,左三娘也许也会是。”
金五的脸失了血色,在月光下如幽魂般惨白。漆黑夜色如汹涌的浪潮紧紧裹挟着他,他忽而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你若不想她死,倒是有个法子。看看你手里那纸罢,若是你将其上的人杀尽,我便放她一命。”左不正缓缓道。
借着昏黯烛光,金五隐约看清了纸上字迹,顿时一惊。因为那上面写的人名他都认得,倒不如说——全天下的人都认得。
他一行行人名看下来,心中已有了数:“醉春园红烛夫人,柔功坐镇南派百家。”
“苗寨寨方宝,避水枪杀落叶飞花。”
“天穿门下闻人剑,四十九剑破太清。”
“恶人沟当家王太,人道‘红桃白李笑春风’。”
余下的人名更是教人胆颤心惊,皆是江湖榜上前五的人物,名列武人前茅。金五的心已有些麻木了,面无表情地继续看下去,心里隐隐想起江湖中人对这几人的品论。
“寒山下武无功,当世武林盟主。”
“换月宫迷阵子,移花接木,偷星换月。”
“擎风掌黄默,可上九天驭凤,能入重洋擎龙。”
“国手过文年,三局判命,落子无情。”
左不正在月光里看着他:“如何?江湖榜上前十的名字,尽在此处。”
金五抬头,却听见她又问道:“我给你十年,你能将他们尽数杀光么?”
当左楼主将他看作易情时,连寺门都不愿让他踏出一步,但她现在已有些失望了。黑衣罗刹是候天楼的一把刀,若是不用,着实可惜。左不正早想除去江湖榜上英杰,以挫武盟势气,现在倒给了她个好理由将这差事丢给金五。
金五将那纸一卷,道:“杀八人,保一人,不是件划算的勾当。”
左不正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微笑道:“但是你会接手这勾当。”
金五只是沉默。他的确会答应夜叉的要求。没人会信他能在江湖榜上前十的手里活下来,他自己也不信,但若非如此左三娘就不能活。与第十的破戒僧交战已几乎折了他半条命,他不知自己得赔多少条命才能与这名震武林的数人交手。
或许左不正心知肚明,他绝不可能在这几人手里活下来,所以才故意刁难他,要他知难而退。
静默良久,金五还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女人笑逐颜开,因为这回他依然遂了她心愿,提刀饮血,重归罗刹之身。她像慈爱的母亲、热切的情人般贪婪地望着他,目光如笔,描过他的眉眼。
“不过,有一事我需提醒你。”左不正忽而道。“…你要杀的不是八人,而是九人。”
金五的眼微微睁大,他猛地低头去望那卷纸。转手一看,却见背面仍有一行小字。
那字在月光下模糊不明,笔画却深,教他终于领会其中涵义。
那是他要杀的第九人的名字,也是这天下最为棘手的人物的名字。
他喃喃道,从喉咙中蹦出的每个字都似是能将脊梁骨压垮。
“…天山门,玉求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