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里篝灯四悬,映得街巷宛如白昼。街里人潮首耳相触,摩肩接踵。讨价声热火朝天,绸布衣、乌竹扇、糙盆堆在麻布摊上,炙鹅烤豕,熟食飘香,直教人食指大动。
白衣刀客在人潮里随波逐流,不知觉间被推挤到了间酒肆旁。正巧空出张长凳,他便随性坐下,嗅着清甜的稠酒香发愣。
店家见来了客,热情地凑上来,张口欲问他要几多酒,见了那白衣笠帽的装束后大惊失色,用指头点着他嚷:“白衣服的……老赖!”
还未等他提高声调嚷嚷,白衣人就笑嘻嘻地握住店家指头,将他手指一根根扳开,塞了块碎银进他手心,低声道:“这回不是了。”
店家一摸那碎银,原本惊愕圆张的口忽地闭紧,咧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来。他看着白衣人,仿佛是在看着阔别已久的老友,眼里是难抑的狂喜。脊背一点点弯下,好似被风压弯的饱实穗子。
“你……您请。”店家笑得嘴角能咧到耳朵根。“小店有黄桂佳酿,客官先坐,小的随后奉上。”
白衣人道,“麻烦尽快,在下有急事在身。”
他想了想,提醒道,“对了,要壶一只,盏一对,壶里不盛酒,清水就行。”
店家闻言发懵。他从未见过有人上酒肆来喝水,也未曾见过有人用碎银买一壶清水。但拿人钱财毕竟手软,一壶清水也害不着自己,于是他也带着满心疑窦依言照做。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廊舍外喧声忽如雷动,惊哗、斥骂声交织成一片,间杂摊棚板车翻倒,蔬果飞砸的嘈杂声响。人群似海潮般翻动,忽地分开一条道来,有个人影急急在游人丛里穿梭,停在了酒肆门前。
那人本着一身素白道袍,此时却被熟烂瓜果染得五色斑斓,雪白巾帽上搭着菜叶,蛋清顺着脸颊往下淌,好不狼狈。来人看着是位清俊的小道士,柳眉星目,面目如画,却不知怎地讨了众街坊的嫌。
这道士模样的人弯下/身子跌跌撞撞地进了酒肆,喘着粗气向店家一拱手:“鄙…鄙人玉甲辰,请问可曾见过一位与鄙人打扮相似、戴斗笠的刀客?”
“玉甲辰”仨字一出,原本悠闲的酒客们顿时双目圆睁,目光如箭雨般射向那立在门楹边的白衣道士。交头接耳声渐起,言谈中多是忿怒之辞,污言秽语。
玉甲辰涉世尚浅,有些粗鄙用词听得不甚明白,却也知道是在对自个儿指指点点,霎时羞红了脸。
他奉四位长老之命下山来找师兄,却不想一入丰元城就频遭人斜视,待他报上自己名号后人皆变色,有人甚而抄起木条石子大嚷“骗吃混喝玉甲辰”“还钱来”来撵他。可怜玉甲辰一头雾水,被丰元人绕着青砖城墙赶了几里,从日出至日落,未曾歇过一回脚。
店家刚也想指着这小道士喷唾沫星子,忽而觉得不对劲儿,他望望眼前这人,又瞧瞧在门边支着下巴、戴斗笠的白衣刀客,皱眉答话道,“见…过。”他迟疑地问,“你俩谁才是…那甚么…‘玉甲辰’?”
玉甲辰一转头,瞥见桌边拈着瓷酒盏的那人,顿时大骇,双膝一软,险些跪下。“……师兄!”
玉求瑕在此处坐了半个时辰,灌了自己一肚子清水,终于等到他来,难抑欣喜之情:“师弟请起,不用行此三拜九叩之大礼。”他装得一副风轻云淡、从容不迫的模样,笠帽下可藏着张忍笑的脸。
小道士赶忙拍去巾上肩头的瓜皮菜叶,这才红着脸支吾道:“这副模样让师兄见笑了,鄙人一到此处,不知为何即遭城中人夹道欢迎,将些熟透瓜果赠与我。鄙人谨记北玄长老教诲,不得妄收他人物件,谁知丰元人热情得紧,一直追着要把瓜菜往鄙人处掷。”
“师弟有所不知,你在此处已是声名鹊起。”玉白刀客沉稳地点头,将酒盏装模作样地递到嘴边,“在下颇费一番心力,总算让师弟大名扬遍丰元四十街。如此一来,师弟身负盛名,接任天山门掌门指日可待。”
玉甲辰闻言大惊,心道自己今日被人赶了一路,原来是盛名在外,心中对师兄愈发感激:“不、不可,鄙人怎敢僭越门主之位?师兄刀法冠绝今世,人又心地仁善,鄙人自形惭秽。”
忽听得耳边飘来一声轻笑,玉甲辰抬首,却见玉求瑕提壶斟了盏清酒推到桌沿,道。
“坐下共饮一杯罢,师弟。休要拘礼,在下先前听东青长老提到,你天资最为颖秀,一点便通,如此说来还应是在下向你请教。”
玉求瑕装模作样,诚恳道:“门主之位遇贤当让,此位应让与师弟才是。”
这话对他那傻师弟果然见效,玉甲辰两目发红,声音颤抖。“…师兄对鄙人用心如此,甲辰无以回报!”说着便要跪下砰砰磕几个响头。
白衣刀客似是早已料到这一出,一探手将其扶起,温和道:“怎地说无以回报?师兄今日便有有一事相求,不知师弟可愿答应?”
“师兄请讲。”玉甲辰赶紧以袍袖抹面,整了整衣衫后才恭敬道。
玉求瑕站起身,缓缓踱步至门边。门外篝灯暖黄的光洒在一袭素白衣裳边上,将人影衬得愈发柔和,甚而有些虚渺。此时他的手轻缓地搭上了刀柄,手指一根根拢起,待将刀柄握紧了,才在纱笠后放声笑道:“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