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棠转身离去,脚步踩在水洼泥塘里,弄湿了鞋袍。
早先,秦棠去了一趟府衙,拿着大理寺的令牌独自查阅了卞城户籍资料。大理寺办案,不容旁人置喙,衙门里没人敢问,更猜不到秦棠要查什么,他们甚至连秦棠是何时入的卞城都不知道,手忙脚乱了一时。
原本在入无忘斋之前,秦棠本没有打算惊动卞城官府,他只是路过,探望一下文然,找无忘斋探一探消息便要走的。
但经过昨日,秦棠对无忘斋和宋怡临生出了极大的疑心和戒备,徐州之事要查,在卞城的无忘斋和宋怡临也要一并查清楚了。他与文然同窗十年,怎么可能看着文然与一个来路不正的人终日“厮混”在一起。
卞城的户册有载录,无忘斋八年前开业,东家姓魏名林,京城人士,税款年年都按时缴纳,账目上看不出任何问题,这个秦棠早有预料,而令秦棠有些诧异的是,无忘斋中所有的琴娘、舞姬都是民籍而非贱籍或奴籍,都只是挂名在无忘斋罢了,这对风月之所而言是几乎绝无仅有,而他也并未找到乐师“魏先生”的名字,他急切想知道的名字。
秦棠并未止步于这些粗浅的文案,继续翻找,将魏林名下所有的产业都翻了一遍,魏林在卞城有数个铺面、田产也不少,还有私宅和城外庄园,所是一方巨富也不为过。
在其中一份城外庄园的地契上,秦棠寻到了,魏楚越。
真的是,魏楚越。阿越。
怎么可能是真的?!
人有重名,不过是巧合罢了。
秦棠忽然胸口好似被什么东西压着似得,他的心立刻奋起反抗,剧烈的跳动起来,又快又很大声。
秦棠看着这个名字愣了许久,将地契放了回去,将自己的思绪从魏楚越三个字上强行抽离出来,转头搜寻宋怡临的蛛丝马迹。
宋怡临只是一个跑货郎,在卞城的记档上十分简单,只能查到五年前,再往前,便只有一句,原籍海源。仿佛与无忘斋没有任何关系。
来历不明,身份可疑。
秦棠不自知的握紧了拳头。他根本不知道宋怡临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文然身边的,是给文然灌什么迷魂汤了,居然令得文然弥足深陷,与家里反目,甚至不惜自毁前程,又是如何说服文然跟他……私奔离京的。文然突然消失,为何能毫无预兆?这个问题秦棠反复琢磨了两年,终不得解惑,到了卞城,好像突然有了拨云见日的可能。
昨日去见文然时,秦棠问了,但文然不答。
彼时秦棠不知真相如何,根本不信文然会与人私奔。或许文然只不过是因为文氏的案子对朝廷和文氏不满,这才负气而走。
文然是世家公子,从来不曾吃过什么苦,更是个极为骄傲的人,他或许是一时冲动,经过这两年应该早就后悔了。秦棠可以慢慢规劝文然。
可在撞见了文然与宋怡临雨中相拥的那一幕后,秦棠恍然明白过来,这两人的感情恐怕不是他能猜想的,若不能将文然尽快带回京中,他这一生恐怕都要被宋怡临毁了。
秦棠一身拖泥带水地回到无忘斋,小厮很快准备了洗澡水和干净的衣衫,依然周到的令秦棠直叹,就算在家也未必能被伺候得如此舒服。
正是舒服,秦棠心里才越发的不舒服。
这一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他现在只觉得头昏脑涨、浑身不舒服。
秦棠泡在大浴桶里,一双长腿舒展不开只能曲腿盘着,水温微微有些烫,反而令人感觉通体舒畅,仿佛是化开了秦棠身上的一层寒霜,将他冰冷的脸色上都蒙上了一点微红,似酒后微醺,当他合上眼也会有些许温柔的神色。
秦棠的手掌很糙,按在自己肩头陈年旧伤口上的时候,心里的不舒服突然掀开了他记忆的纱帘,令他想起来了许多旧事。
很小很小的时候,秦棠第一日拜师,邵仲扬便对他说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是无法习武,更不可能立足于武林,为了环抱他秦家的恩情,他才勉强收秦棠这个徒弟,但是,他只是负责教,让秦棠不许打着惊风剑的旗号出门招摇撞骗。
邵仲扬的话像一记耳光痛快地扇在秦棠脸上,他自小骄傲,不允许邵仲扬看轻自己,邵仲扬只是哼笑了一声,嗤之以鼻。
别说邵仲扬,就连秦棠自己都不知道,靠着一股倔强,他可以离开舒服的家,抛开少爷的名号,跟邵仲扬深山苦修、走遍天涯,二十年磨一剑,太学读书时亦不敢懈怠,练剑之事一日未缺。
如今他秦棠之名不在江湖,却不畏江湖,行走江湖时,更无需依傍惊风剑的旗号。
若不是邵仲扬,他不会学剑,若他不学剑,他不会入凤林山的山门,若不去凤林山,他不会结识魏楚越……
不待秦棠好好回忆往昔岁月,耳中忽然听到些微脚步声混在大雨风声之中,渐行渐近。这个小院子只有秦棠独住,来人自然是来寻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