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最是无情帝王家?在我看来,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有喜怒哀乐,有兄妹情深,亦有为亲人悲恸之时。康熙的子女有数十人,皇子们尚且能在读书时得以相见,而皇女们,各自散落在各宫各室,或许一辈子都见不了几面。若生母在后宫有立足之地还算不错,若生母早死或没得恩宠,那日子,并不会比小老百姓好到哪去。
十公主、十三公主和十三爷的额娘生前未有册封,十公主和十三公主从一个妃嫔屋里转到另一个妃嫔屋里,谨小慎微,寄人篱下。十公主出嫁蒙古不足一年,十三公主便中暑早殇,十三爷因此病了数十日,那时我还在昏迷,并不知其中细节。
而十公主,是以康熙对边疆的怀柔之策而远嫁蒙古,薨时年仅十九。
在外人看来,没恩没宠的十公主,与在德妃羽翼下长大的十四爷并无多少牵扯,却不知,十四暗暗为她落了泪。这便是十四的可爱之处,每一个兄弟姐妹他都很舍不得,吵架归吵架,舍不得归舍不得。他心间坦荡,光明磊落,故而当时为了袒护八爷,不惜与康熙顶嘴。
我给十四备了一罐葡萄酒,一罐十年的女儿红,且让玟秋煮了两锅醒酒汤,用葫芦瓶装好,一并交予张芳芳。原本我亦想入宫探望十三,不说安慰什么,权当是亲人间的礼节。但我知道十四不喜欢我与十三碰面,每次他都要吃醋,所以我觉得,即便我很喜欢和十三谈天说笑,可为了照顾十四的心情,我愿意有所收敛节制。
我不需要男闺蜜。
十四进了十三院子,见门房立着四爷的随从,甚觉诧异。在他心目中,几兄弟里,唯四爷城府最深,且攀附皇太子,属阿谀奉承之辈。而十三无权无势,没有半点可利用之处。四爷看十四倒还像看待小孩子,随你狂言乱雨,我自岿然不动。两兄弟撞见,一个横眼冷对,一个沉默寡言,反让十三周旋其中。
十三让兆佳氏从柜中取了高脚玻璃杯,倒满葡萄酒,道:“皇阿玛有意让敦恪公主归葬科尔沁,我想亲自去蒙古护送。四哥,我在皇阿玛面前说不上话,你可否替我求求情?”
四爷说话一字一顿,斟字酌句道:“皇阿玛深谋远虑,事事都想在前头,你虽是敦恪公主的亲哥哥,但护送灵柩之事,未免太过贬低你的身份。更何况,还有额驸多尔济牵扯其中,你…”十四气不打一处,道:“什么身份不身份,什么多尔济牵扯其中,你不愿说就算了,我去说。对十姐姐而言,老十三是她最最牵挂之人,任谁都不及他合适。”
说完,一口饮尽杯中红酒,又自己倒了满杯。
十三不禁动容,又劝道:“你这样喝酒,与牛饮水有何区别?得慢慢品味,才知其中香醇。”十四瞪了四爷一眼,重重搁下酒杯。四爷极为沉得住气,权当十四的话为小孩子胡搅蛮缠,他镇定自如道:“此乃国之大事,岂能掺杂儿女私情?”十四还要理论,被十三爷按住肩膀,道:“四哥说的有理,若冒然同皇阿玛提及,朝中必有闲言碎语。边疆各首领间关系错综复杂,皇阿玛不能厚此薄彼,事事都要折中。毕竟敦恪公主嫁入蒙古后,身份又多了一层,四哥思虑周全,你我当多学着。”
十四懒得再与四爷争论,暗地里却想:我自己去跟皇阿玛说。
四爷好似能看穿十四心思,道:“你要是真想帮忙,不如跟皇阿玛提提老十三建府一事。他年纪大了,弘暾都满了两岁,总住在阿哥所,让人笑话。至于敦恪公主归葬科尔沁,到时我再看看皇阿玛的意思,估摸着办。总之,你要改改火急火燎的性子,别跟在热河似的,不计后果,冲撞了皇阿玛。上回要不是你媳妇冒死相求,你小子能安然收场?”
三兄弟磕磕碰碰的说话,竟然也说了一天,酒喝完了,张芳芳呈上醒酒汤,笑道:“福晋预备的,让爷每人喝一碗。”四爷醉得迷迷糊糊,言语松懈许多,笑道:“只十四媳妇最贴心。”十三一想到薇薇,便不自觉的掬起一抹笑容,只是这笑容,如同他的心思一般,默默藏在心底,绝不轻易拿出示人。
最终敦恪公主的棺柩,由多罗安郡王、多罗平郡王及两位散秩大人护送,其规格很高,阵容很大,康熙亦多次表达了他的惋惜之情,十三甚觉安慰。正好多罗平郡王纳尔苏的福晋完颜氏与我有沾亲,十三便让十四,托纳尔苏带去两箱子祭品。纳尔苏亦是爱好武功之辈,钦佩十四已久,遂一口应承。
一日一日过去,很快到了年下,通过四爷及十四的努力,康熙终于下旨令内务府为十三爷建府。此时梅花开得正艳,玟秋带着人去收集花瓣上的雪水,埋入地底明年用来烹茶。阿醒一个人玩很孤单,我便让人抱了弘春来,陪着阿醒在院子里堆雪人。侧福晋不放心,好似我要害谁似的,眼巴巴的守在雪里。寒风凛凛,我看她冻得脸颊都皲了,不由生出恻隐之心。
我站在廊下道:“侧福晋,你进屋暖暖罢,有嬷嬷们瞧着,很妥帖。”侧福晋回身浅浅一笑,道:“谢福晋,我不冷。”我也不是那种爱讨好别人的人,她不接受我的好意,我懒得再劝,便安安然然坐在炕上翻闲书。还没到午时,十四就来了,他平素都要快午时才回府。
他一进院,阿醒便踩着小步子奔到他怀里,甜腻的喊:“阿玛,你可回来了,我好想你啊。”十四刮了刮她的鼻子,柔声道:“阿玛也想你了。”走到弘春面前,侧福晋与弘春一齐请安,十四看了一眼,道:“眉毛上都是雪,怎么不进屋?”
侧福晋正要回话,却听身后传来莺莺之声,道:“今儿怎么回得早些?”
十四抱着阿醒,转过脸看向薇薇,大步往屋里走,道:“皇阿玛封了印,朝廷上下都准备过年了,我没什么事,八哥让我先回。”阿醒指着地上雪人,兴奋道:“阿玛,阿玛,你快看你快看,我堆的雪人,是一个大胖子!”说着,自己咯咯咯的大笑起来。
弘春小手掌冻得僵硬,满眼期盼的望着十四,道:“我也帮姐姐堆了雪。”
十四顿步,一手抱着阿醒,另一只手伸给弘春,道:“跟阿玛去屋里暖暖。”弘春脸上瞬间绽开了花,抽了一把鼻涕,高高兴兴牵住十四的手。到了月台,我抱过阿醒,十四替我掀起厚毡帘子,进了屋,我道:“我让厨房煨了两只烤红薯,你想不想吃?”十四没回答,阿醒先叫道:“我想吃!”嬷嬷拿了衣衫给阿醒换,我替她拍了身上的雪沫,道:“额娘知道你爱吃,预备了你的份,洗完手,呆会让嬷嬷喂你。”
弘春甚少进我的屋子,有些怯怯的,侧福晋又不在,更有些不知所措。我朝玟秋道:“让大阿哥的嬷嬷拿换洗衣服来。”
玟秋应了,至廊下看侧福晋依旧站在雪地里,正要说话,侧福晋先道:“劳烦玟秋姑娘同十四爷、福晋说一声,我鞋子湿了,先回偏院,晚点再来接弘春。”
主子们的事,玟秋不敢多问,福了福身道:“奴婢知道。”
侧福晋点点头,客气道了声谢,便扶着丫头离开。雪很深,深及脚踝,一脚踩下去,整个脚面都没在雪里。侧福晋心中酸楚,忆起十四刚才淡漠的神情,情不自禁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