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十四忙得前后打转,一下子军营,一下子皇宫,一下子还要应付朝廷内外各色人等的宴请。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整天整夜的不见人影,而我,难免忧心过重,除了替他收拾行李,便只能日日坐在炕上等他回来。
终于到了出征这日,天未亮,宫里的旨意一道道的往府上传。十四起身穿好戎装,见我合着寝衣立在榻边一动不动,脸上沉了沉,笑道:“来,陪爷用早膳。”他伸手牵住我的手,抬步往花厅走。膳桌早已布好,数十道汤粥依序摆开,六个侍膳嬷嬷和两个丫头立在一侧默默而立,屋中除了勺碗碰撞之声,连呼吸也听不见,静如一片坟墓。
十四舀了两勺人参鸡汤,放到我面前,笑道:“吃了早膳,你再补个觉,我同额娘说好了,这些天你不必进宫请安。”窗上渐渐泛起白色,我知道天快亮了,心里越发难受,怕一开口就会泪眼婆娑。他此番是要出大大的远门,我不想让他一直念着我哭的模样儿日夜忧心,便强忍着巨大的悲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低头喝汤。十四故作轻松,又笑道:“昨天皇阿玛下了旨意,赏我俸禄十万白银,你可要在家好好替爷看管着,别叫人偷了抢了...”
我忍不住道:“谁敢来十四贝勒府抢银子,瞎操心!”
十四恍然一笑,捏了捏我的脸颊,道:“可算说话了。”我一愣,知他是逗我乐,鼻尖一酸,两行眼泪倏然滚落,喉口像是噎了一坨热炭,火燎滚烫,犹如炭上炙烤。我先是小声抽泣,十四的大掌盖住我半张脸,哄道:“爷一定赶快回来,不让你等太久...”
他一说话,我哭得更凶了。
十四侧身抱住我,他穿着戎装,胸前镶了铁片,硌在我脸上,极不舒坦。我一味的只知道哭,十四轻轻拍着我的背,慢里斯条哄道:“别哭...别哭...爷很快就回来了。”玟秋瞧着势头,给侍奉的嬷嬷丫头打了眼色,众人皆悄无声息退至廊下。
我气息不平,抽抽搭搭道:“我会占卜一事,你相信吗?此次出征,你大获全胜,必然扬名天下!”扬名天下的后一句是——你将与四爷势不两立,从此再无兄弟情分,只有权力的厮杀。但我没有说,十四也没给我机会说。他轻吻住我的唇,连着眼泪尝进舌尖,道:“所以你更要好好保全自己,等爷扬名天下,你是唯一与爷并肩之人。”我道:“只要是你,不管你是王爷贝勒,还是农夫猎户,我都要与你并肩而立。”
即便将来雍正登基,赶尽杀绝,我也不会离开十四。
宫里又传来一道旨意,令十四即刻进宫觐见。十四起身,欲要往外。我手上一颤,下意识的抓住他腰间的锦带,蹙眉不肯让他走。十四也不催促,凭我抓着,动也不动。我稍稍有了理智,知道事情已然无可挽回,遂缓缓松了手,凝视他半会,才跌坐凳上继续吃鸡汤。
他给我盛的鸡汤。
十四俯视着我的侧影,玲珑的额头,小巧的鼻尖,耳侧的弧形极为美丽,叫人百看不厌。他转过脸,也怕舍不得我,低声道:“赏银我让阿南收入库房了,往后他就在你身边当差。”顿了顿,又最后一次看了看我,青丝未梳,胭脂未抹,纯然而娴静,从骨子里头透出骄纵,若是旁人,只怕还真受不了。我的头发乱糟糟的,快要吃进嘴里。他伸了伸手,想要替我捋一捋,嘴巴张了张,欲要嘀咕我一句...可终究忍住了。他步子迈得大,几步到了门边,稍一停,又回头看我。张芳芳打起了帘子,外头微弱的晨光照进屋中,我低着头,青丝遮住了脸,叫他看不清神色。他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终于去了。
外头靴声橐橐,一阵噪杂急乱之后,渐渐恢复平静。
终于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我看着满桌佳肴,还有十四并未动过筷子的一碗红豆梗米粥,心口上像是遽然失去了一样极为紧要的东西,空落落的,酸涩难忍。
我就那么傻傻的坐在饭桌旁,直到天光大亮,直到日上三竿,直到隐约听见锣鼓萧瑟声起,直到——十四离京。康熙待十四不薄,甚至是万般宠爱。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命十四为抚远大将军,封大将军王,以御驾规格出征西藏。令王、贝勒、贝子、公及二品以上大臣俱穿品级大服,在午门外恭送。又担心十四年纪、资历尚浅,青海蒙古的王公等不服,便又特地下了一道圣旨,命王公大臣见十四如见圣驾,巨细事项均需听从十四指示,且让十四掌管生杀大权,可先斩后奏。如此,足见康熙之优待。
十四离开不到一天,我就收到了他的来信。乃借用官家八百里急报传送,把书信夹在他给康熙的请安折子里,然后通过宫里的传旨太监,再转入我手中。信中并无紧要之事,无非问问家中情况,问问阿醒与弘明可好,又说他自己到了何处,行程如何诸如此类。
我的生活没了主心骨,除了处置一些琐碎之事,整日都觉没多少精神。额娘担心我孤寂,三天两头的让嫂子弟妹来给我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