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冬末初春时节,最是寒彻透骨。阿醒的婚期定在四月二十日,是钦天监算的吉日。我的产期在二月末三月初,十四会尽量赶在此前回京。府上开始大张旗鼓的清扫,丫头婆子们忙得脚不沾地,阿醒管事,比侧福晋还要苛责,只我的屋子就里里外外的擦了三四遍。管事大臣从苏州请了两个绣娘进府给阿醒绣嫁衣,从年前弄到年后,不是内务府的人说纹样不合规矩,就是阿醒嫌弃绣工粗糙,折腾数月,最后还是把我当年的嫁衣给她了。
我临近生产,肚子特别大,年三十往宫里赴宴,可没把德妃吓坏,她怕夜路黑,用了晚膳就忙差人送我回府。过完春节,她又遣了御医在我府上轮流护胎,还时不时的让贴身嬷嬷出宫探望,她整日紧绷着一根弦,比我还要焦灼。
终于等到十四回京,春寒料峭,树梢芽尖都打了霜,弘春命人清理了府前大街,不许外人走动。府中上下人等穿戴齐整候在街旁两侧,阿醒扶我依柱而立,不时便有小厮侍卫一声一声的来传:“大将军到东华门了...”“大将军入了乾清宫...”“大将军出宫了...”
从天未亮等到午时,方远远可见十四的人马逶迤而来。所有人齐齐跪下,只我一人立着,连阿醒也匍匐跪地。十四骑着骏马,从街道尽头徐徐行至。有平常百姓跟在仪仗后,至戒严处才止步。到了阶梯下,张芳芳先迎了前,墩身伺候十四下马。
众人齐声高呼:“奴才(奴婢)叩见大将军。”
十四手上长鞭一丢,提起袍子几步走到我面前,满脸络腮胡子,咧嘴道:“薇薇...”唤了一句后,又望了望身边之人,道:“都起来吧。”千言万语,此时竟只有一句,我道:“十四...”我俩深深的凝视对方,一时无话。阿醒在旁侧大呼小叫,道:“阿玛,你多久没剃胡子了?”十四看也没看她,只是大步往屋里走,朝我道:“走得动吗?要不要爷抱你?”他面容严肃,明明是宠溺之语,听起来却像发号施令。
我随在他身侧,顾不得回答他的话,着急问:“你累不累?吃膳了吗?”阿醒被我俩无视,不悦的噘了噘嘴,转眼又开开心心的拖在后头当小尾巴。
侧福晋与弘春的媳妇们站在一起,她怀里抱着小阿哥,本想着十四总要见见长孙,自己也能说上两句话,眼瞧着十四与我进了屋,她欲要追上,被弘春拦住,道:“阿玛舟车劳顿,定是疲乏,待他用了膳,至晚些时候,咱们再进院子请安才好。”
弘明年纪大了些,又在宫里教养了一段日子,不仅守规矩了,也知道懂礼了。他给侧福晋和弘春请了个安,也未说别的,只是默默往我院子跑。没有资格未出府相迎的厨子、洒扫丫头等低等贱奴跪在院门口,待我与十四进了屋,众人不敢耽搁,鸡飞狗跳的忙活去了。
丫头们端水的端水,端茶的端茶,再有侍奉更衣的,洗脸的,梳头的,一大帮子人在屋里走来走去,人虽多却丝毫不乱,个个有条不絮。我的肚子实在太大了,刚才又站了许久,倒比十四还显得累,倚着凳手看着十四洗漱穿戴。
他比先前更瘦了,以前因着壮实,身上看着还有点肉,眼下却是除了肌肉,一丝多余的肉都没了。他的脸庞越发棱角分明,脱下战袍换上便衣后,整个人都不再是王公贵族,而是清俊的书生模样。他不仅瘦了,而且黑了,黑得我怀疑夜里熄了灯会找不着他的人影。再有是满脸的胡须,像是关东土匪,也不知多久没剃过了。但即便如此不着调调,等他洗完脸,重新梳了辫子,又寻来太监给他剃了头和胡子,待用膳时又已变回帅气的大叔了。
因是他回府的第一顿饭,我命侧福晋、弘春及他的媳妇、小阿哥、弘明、阿醒都在花厅中一起用膳。侧福晋弘春等候在廊房处已久,就等着召唤,他们一并进屋行大礼,十四甚为开怀,朗声笑道:“都起身吧,自己家中,不必拘泥。”这两年,我们与他聚少离多,相互间便有些陌生,他举手投足间有着将军的威严气势,面上带着笑,却连我都觉慑人。
侧福晋抱着小阿哥给十四瞧,十四亲手接过,在怀里逗弄一回,问:“可取名了?”弘春回道:“回禀阿玛,还没取名呢,阿玛若有闲空,还劳烦给小阿哥赐名。”十四颔首,沉声道:“等薇薇产下麟儿,我再一并让内务府择字。”
他们说话,我插不上嘴,就静静坐在旁边喝茶。
家里人多了,我与十四好似也有了距离,保持着福晋与贝勒爷的礼仪,并未说上体己话,也没在人前表现恩爱亲厚,倒像是生疏了,连话都没有几句。
连我都如此,更别说弘春的媳妇,见此情形,更是大气都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