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彻夜招人商谈,颂银父女是能避则避,当夜连值都不上了,一到下钥全麻利儿回家去了。
颂银打听全贵人,她阿玛说:“这么丢人的事儿能怎么处置?杀了坐实罪名,皇上丢不起那人,只好哑巴吃黄连。太监远远儿打发到辛者库去了,两位主儿治下无方,贬了答应,移出永寿宫,这辈子是无望了。”
那位和太监私通的全贵人别说贬黜,就是挨刀也不为过。可怜了另一位,人家好好的没招谁惹谁,稀里糊涂就成了挡箭牌。一个秀女从进宫开始,位分多难挣啊,家里阿玛哥子没有建树,帮衬不着的,全靠自己的能耐。笼络太监、取悦皇帝,要使心眼儿露脸。万一能得圣眷,晋位也不是连蹦带蹿,得一级一级往上攀。可是积攒了那么多年的道行,说贬起来一点儿情面都不留,从妃子贬贵人、贵人贬答应的,不在少数。然而因这种事无辜受牵连,实在太冤枉了,并且这种冤屈没处申辩,谁让那个管不住嘴的太监是她手底下人呢。奴才犯事主子遭殃,打落牙齿和血吞,无话可说。
不过要论下场,那两个暗通款曲的肯定更惨。平白蒙冤的不一定能重新擢升,全贵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暴毙”,这是肯定的。皇帝包涵豫亲王十多年是因为皇太后健在,对那些低等嫔妃和奴才可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太监六根不全,简直不能算人,皇帝的女人和猪狗厮混,头巾绿得发亮,怎么能忍?
有人穷途末路,有人官运亨通,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容实升了领侍卫内大臣,正一品的衔儿。这个官衔统管着宫禁安全,从来没有汉人能担当,如今皇帝这么提拔他,他荣升之余担子也更重了。
佟家上下都得知了这个消息,只是不明白里头的利害,一个个纷纷夸赞容实有出息。
“二妞瞧人的眼光不差,将来要是结了亲,女婿的衔儿比丈人爹的还高些儿呢!”老太太欢欢喜喜说,“我看来看去这孩子不错,说话有分寸,人品也贵重。等豫亲王的亲事办过了,你对他松个口,让容家筹备筹备,先把亲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这样的乘龙快婿,谁愿意撒手?四品以上的京官家里闺女多了,焉知有多少已经瞧上他了,眼下再一升官,更是红得火光冲天。既然两个孩子都有心,豫亲王那儿又等闲嫁不得,那就先换了庚帖,像立契约似的,有了依据日后就不必悬心了。说实在的颂银这样的闺女不好嫁,婆家都巴望媳妇儿驻家,哪怕什么事儿都不管,男人回来了拿双鞋,打盆洗脚水,有个宜室宜家的样子。颂银呢,她身上有差事,见天儿的忙,不是没能力,是腾不出空来。这对男人也是个考验,大多数人喜欢夫唱妇随,男人有出息,女人依附他而生。如此这般,像容家这样愿意担待的高官人家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实在称意不过。
颂银有些难为情,红着脸说:“近来都挺忙的,我有两天没见着他了。等什么时候凑巧了,我把老太太的话转达给他。”
三太太说:“别凑巧了,你抽个空闲儿找他去吧,你不盯着,自有别人盯着。我那个陪房孙大妈的男人,是容实奶妈子的叔伯兄弟,上次家里会亲聚到一块儿说闲话,提起容家老太太的远亲,一个寡妇带着一儿一女投奔来了。闺女都十好几了,眼看能配人了,上京里干什么来了?听说容家老太太留下了,话没明说,总离不了亲上作亲的意思。那小家子不能当正经媳妇,当个妾还是可以的。容家眼下是千顷地一根苗,生养当然越多越好。真要是做妾也就罢了,如今几个爷们儿不纳妾?怕就怕人家存着心,少奶奶没进门先怀了孩子,到时候可窝囊死人了。”
颂银坐在那里愣神,她怕的也是这点,什么表哥表妹的,总让人觉得不放心。况且如今又在一个屋檐下,不管老太太有没有这个意思,那门亲戚应该是有这个打算的。否则都是十几岁大的儿女了,眼看就要熬出头了,哪里用得着再投奔亲戚。
好在她信任容实,他不是那样的人。四九城里美人儿多不多?没见他流连在别处,这个表妹一来就没谱了吗?
老太太豁达一笑,“容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至于码在盘儿里就是菜。汉军旗的人眼界可高,找个穷家子,干什么都缩手缩脚的,怎么撑门头儿?”
三太太说:“不论怎么,自己留神总没错的。两天没见你也放心?都在宫里当差,又不是隔山望海,说两句话的空也没有?”
颂银被她分析得七上八下,嘴里却不肯服软,笑道:“上回他来探我,也说起家里来的亲戚。我们合计好了,给那哥儿谋个差事,等能独自承办了,就让他们另置房子搬出去。这么着确实不成事,孩子都大了,在一处不方便……”说到后面自己有点灰心,开始疑心这两天容实干了什么,会不会见了那个表妹。女孩儿身世可怜,几滴眼泪一流,别把他浇没了火性。反正她自己是有主意的,君若无心我便休。真和人家起了瓜葛她也不会说话,一里一里远了就是了。
老太太和太太们说,得空要请他上家里吃饭,颂银想起约好的饭局一直没能兑现,差事实在忙,两个人总凑不到一块儿。现在是这样,将来应该也是这样。她垂头丧气回了屋子,坐在灯下发呆。两天没见有点想念,现在他又升了正一品,往后恐怕会更忙。眼下皇帝要对付豫亲王,佟家也在风口浪尖上,究竟怎么自处还没想好。可要是他站在皇帝那头,她这里也就没什么可彷徨的了,总不能和他对着干吧!
迷迷糊糊睡了一晚上,心思重,连夜的梦,一直到拂晓。
五更要点卯的,鸡鸣就得起来,洗漱换衣裳出门,那时候天还蒙蒙的。外面早有轿子候着,她提袍下台阶,抬起头一看,灯笼光照亮的地方站着个人,穿着麒麟补服,戴红缨结顶的帽子,十分耐心地盘弄一个蜜蜡手串。回龙须的穗子拂在手背上,那玉色不及他的皮肉来得白皙细腻。人也是温和从容的,还没说话便先笑了。
颂银心里一暖,她昨儿念了他一夜,没想到他今早就来接她上值了。她迈出去,他在底下探出两手,像大人接孩子似的迎她。她也是傻了,直嵌进了他怀里,边上还有轿夫呢,也不避讳,温言絮语问他:“多早晚来的?吃了吗?”
他说:“来了没多会儿,我这两天太忙,算了算有十九个时辰没见你了,这不成。昨儿夜里做梦还梦见你,说你骂我没良心,不关心你,今儿不管怎么样都得来见见你。”
真是奇怪得紧,难不成两个人真是互通了心意,她一念他,他那儿就知道了?起先还有点悬,见不到想这想那的,等见了面那些不确定就全没了,满眼的他,心里平静得水一样,即便有波澜,也是被他搅动的。
他虽贵为一品了,偶尔的孩子气还是没改。说他爱下厨,他有这方面的特长,以前想好了拿这个拢络媳妇儿的,一刻没忘。掏了个纸包塞在她手里,“我知道你早上不愿意吃东西,这么着多伤身啊。我起得早,做了一盘火茸酥饼,你坐在轿子里用。”
颂银把纸包儿托在胸前,打开一看,那点心还是热的,烘烤得又精细又漂亮,淡淡的奶香味飘起来,直往鼻子里钻。她仰脸笑,“多谢容大人了,我还没恭喜容大人荣升呢。这会儿家里两位一品大员,可着京城问,没谁家有这么顺畅的仕途了。”
他低头一咧嘴,“还不止,将来小佟总管接了内务府大臣的印,我们家就多加一位正二品了。”
她红着脸轻笑,“说起这个,我阿奶昨儿发话了,等六爷大婚一完,你瞧什么时候方便,上家里提亲吧!”
他们的交流从来没有拐弯抹角,有什么直说,大清早的,就把容实震得找不到北了。他愕然说:“老太太答应了?”反应过来心花怒放,“老太太真是太体人意儿了,我天天盼着呢,没想到这就答应了。我……”他开始转圈,左右找他的长随,胡乱挥手说,“别跟着我了,回老太太去,让她赶紧看看礼单,有遗漏的没有?数够不够,不够再添点儿,预备着迎少奶奶。”
长随是跟了他多少年的,得了令嗻地一声,人已经蹦上了马,挥鞭走远了。
颂银看这情形不由发笑,“怎么一点就着了?眼下那么些事没办呢,别急在一时半刻。”
他说:“甭管多少事儿,什么能比我娶媳妇儿更要紧?朝廷的机务可以慢慢办,媳妇儿跑了就不是我的了,我又不傻,赔本买卖从来不干。”他扶她上轿子,一手打着轿帘,脸半掩在虫草纹锦幔之后,有种羞怯又兴奋的神情,“我给你扶轿吧,正好说说话。”
颂银尴尬道:“连我的丫头我都打发了不要她扶轿,怎么劳烦容大人呢!”想了想还是下轿来,“咱们一块儿走进东华门得了。”
时候还早,离紫禁城又不算远,走过去不过两盏茶工夫,便叫退了轿夫,两个人在昏昏的晨色中相携前行。早起做买卖的商贩已经忙着开铺门了,到处能听见卸排板的声响。颂银和他打趣,“你升了官儿,该庆贺庆贺,家里打算摆宴吗?”
他背着手仰脖儿长叹,“这会儿算是临危受命,有什么可庆贺的。我倒不要紧,横竖和豫亲王是冤家对头了,不怕得罪他。你呢?你阿玛怎么说?”
颂银道:“我三妹妹在宫里,不向着皇上,让玉怎么办?况且还有你,旗主子也得靠边站。皇上昨晚招了内阁大臣,不知道最后怎么议定的……”
她是说者无心,他听者是有意的,意气风发地笑起来,“旗主子靠边站,这话我爱听。以前他是超品,我是二品,差得远了点儿。现在我升了一品,你知道我最高兴的是什么?不是当了大章京,光宗耀祖了,是不比他差多少,就算和他上阵打擂台,也不必谦让着他了,我愿意就撂他个四脚朝天,多痛快!不过你也别担心,平常我不能和他硬碰硬。我是依旨办事,不算公报私仇,至多下点儿绊子,叫他吃点儿暗亏罢了。你说要庆贺,是该庆贺庆贺,明儿咱们俩吃席去吧,那桌菜延了一个多月了,老放着也不成。”
她嗯了声,“我今晚上值夜,明儿中晌就下值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