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南门走,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后,穿过了一片小竹林后,马车渐渐地停了下来。
车夫哈着腰躬身道,“夫人,您要找的就是在这了,马车到这里进不去。”
瑞安掀开帘子一瞧,才发现前面的路已经变成花间小径,各色鹅卵石辅成的路蜿延至前方的红楼小筑,路的两旁栽满各色的奇花异草。两旁的空地上,假山鱼池花圃林立。
瑞安暗暗称奇,就算是京城的大户人家,也不会把宅门前建得象后花园,她都无法想象过了那红色的木门后将是一番怎样的奢华。
瑞安心下好奇,便问车夫,“这户以前是谁的宅第,怎么以前我都未曾听说过京城外有这样的宅子?”
车夫已盘着腿坐在车前抽着烟嘴,听了瑞安的话神色露出少许的诧异,吐出半腔的烟,慢吞吞地道,“这以前是宁家的产业,夫人没听过?”
车夫说着,抖去烟枪头里的快燃尽的烟丝,神情带着向往直叹,“前阵京城里头都传遍了,说是宁家已经把所有在京城的宅子、客栈、钱庄全分到同族的兄弟。听说分到这宅子的住得起也养不起这宅子,便急着转手卖了,给东越的一个富商买了养小妾。哎,可惜小人没这命,要是和宁家沾一点亲,也不用天天拉客喽。”
瑞安回想一下,宁家散尽家财的事她也听过,这样的宅子也只有宁家建得起,如今给族里的人卖了给东越的富商,这事听着也合情合理。
瑞安怀中揣着沈家的契约,心中七上八下思忖着,若沈千染与丁胜奇真有勾结,一定会藏着掖着,这样堂堂正正的,反而说明一切都是真实的。这样一想,瑞安的精神瞬时就振作起来。
只是一想到又是宁家,心中吊起酸涩,这么富,千金都散尽了,也不见得给本公主捞点好处,只留了一个破宅子。也不知道这丁胜奇有了这么好的宅子,还会不会看上她的沈府。
秋霜从怀里舀出半吊钱,吩咐,“你在这里候着,我家夫人办完事后,还得坐你的马车回去!”
秋霜扶着瑞安走到朱红门前,还未曾敲门,门已经打开一条缝,走出一个十七八的青衫年轻人,略微打量了瑞安后,躬身问道,“请问这位夫人找谁?”
秋霜忙递上丁胜奇的铭贴,“这是我西凌朝的瑞安公主,特来拜访丁老先生!”
青衫年轻人的一听,马上弯下腰行了个礼,躬身道,“请公主随小人来,小人这就领公主到内堂入坐。”
瑞安淡淡一笑,“有劳小兄弟带路!”
青衫年轻人忙上前把大门敞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式后,对里面的一个丫环道,“阿曼,你去跟老爷回一声,说是西凌的瑞安公主大驾光临。”
阿曼忙放下手中的活,拍了拍身上的棉絮,瞧了一眼瑞安后,便半跑着往里面去了。
瑞安进了府里时,发现这宅子是依着一面湖而建,很多独立的楼台是建在湖上,完全是依着江南的小桥流水的风格,她心里微微叹息着,若自已到老时,能在这样风景怡人之地安渡晚年,方是真正的福气。
青衫年青人把她带到一间独立的小亭,躬身道,“公主,我家的主人因事先不知公主驾临,所以……”
瑞安看看这天色还早,虽说是自已来早了,可这老头子也太急色了,都什么年纪了,到这会还泡在温柔乡。心里鄙夷,脸上却端着笑容,“不必在意,本公主看这里风景怡人,恰好欣赏欣赏。”
这时一个墨鸀宽袖的丫环端上一壶铁观音,还有四叠东越风味的小糕点,摆好后,操着略带东越口音的话道,“公主请用点心!”
瑞安一早也没心情吃,简简单单了喝了一碗粥后,就匆匆出门,这会肚子倒有些饿了,便挑了块枣泥糕慢吞吞地一边品茶一边吃着。
大约半个时辰后,不远处传来急急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连连报歉之声,“公主请恕罪,老夫失礼了,不知公主大驾光临,让公主久候!”
瑞安转首一瞧,只见丁胜奇一身简单的家居灰袍,行色匆匆地跑过来,身后还着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妇人,被一个丫环搀扶着,似乎跑了不远的路,有些气喘嘘嘘。瑞安眼尖,一眼就瞧出那妇人的发式和衣饰是小妾的打扮,她突然眼眶刺痛,丁胜奇居然带了这种下等的女人前来,她怎么好开口跟他提卖沈家宅子的事?
正恼怒着,丁胜奇就已到了瑞安的跟前,他稍驻足,往身后瞧了瞧,待那妇人到他的身边时,便对那妇人道,“紫嫣,给公主行个礼!”
紫嫣礼毕后,丁胜奇扶起紫嫣。紫嫣略带有些羞涩地瞧了几眼瑞安后,最后还是大着胆子道,“昨日里曾听我家老爷提过西凌的公主,奴家心生结交之心,料不到今日就能见到,所以,奴家特央着老爷带了奴家过来给公主请个安,公主不会见怪吧!”
瑞安她明显克制着厌憎地表情,但仍旧眼角微弯,笑意漫出来。“哪里,夫人客气了!”心里暗骂,到底是商户的小妻,这么不上台面,家里有贵客到,哪轮得到你出来见礼?
丁胜奇轻轻咳了一声后,待瑞安坐定后,方与紫嫣坐了下来。
瑞安心中神情悠然自在地品着杯中茶,心中却异常焦急,可又不愿失了身份,当着他的妾氏面前提要卖沈家宅子。只能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夸着茶香,糕点精致,风景怡人那些不搭调的话。
一旁的秋霜对主子了解至深,突然上前对紫嫣行个礼道,“夫人,奴婢极喜欢这园中的景致,想四处逛逛,顺便听听这园子景致的各个出处和来历。只是秋霜只是个丫环,想借公主的脸讨个面子,不知夫人肯不肯赏脸!”
丁胜奇摇首打趣道,“看来公主昨日里说把这丫环给宠坏,没了规距,倒也是,主子这都还没开口要逛园子,丫环倒是急了。好吧,看在公主的面上,老夫就赏了!”
瑞安心中喜欢秋霜的机灵,面上却呈现微微的不悦,指了一下秋霜斥责,“怎么能让夫人亲自带呢?这园子里多的是丫环!”
紫嫣忙站起身,略带局促地朝秋霜笑道,“丫环哪有这些见识!来,这园子奴家也只逛过两回,有些景点还没逛透呢,权当是你陪我再逛逛。”
两人离开后,瑞安喝了一口茶,也不愿兜圈子,直接开口道,“不瞒老先生,瑞安这次来,有件事想问问老先生的意思。”
丁胜奇忙道,“请公主赐教!”
开了口后,瑞安心中不再挣扎煎熬如何维护自尊,反而轻松了,此时她的眼神不再飘渺,直勾勾地看着丁胜奇,迅速道,“赐教倒不敢,昨日本公主听说老先生有意在京城的好地段买一处宅子,方便来往,本公主这手上倒真有一套,能住百人左右。地段正在京城南路,不知老先生是否有意!”
丁胜奇闻言大喜道,站起了身就对瑞安作了一揖,“京城南路,哎呀公主殿下,您可真是老夫的福星,老夫就是想在这地段找一处宅子,既方便宴请,又方便出行。”丁胜奇说着,亲自为瑞安倒了一杯茶,又把茶点往瑞安面前稍稍推了一把,满脸笑意地问,“不知公主所说的宅子原是哪个府第的?”
瑞安心线微微抽了一下,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哎,说来先生也不信,瑞安要转手的正是沈家如今的府第!”
“这?这……”丁胜奇张口结舌,一脸的难以置信看着瑞安,直到瑞安慎重地点点头,他方敛了一下心神,正色道,“公主殿下,这话就当是老夫没听过,老夫也不愿去过问沈家为何要卖了这宅子,今日公主前来,老夫很欢迎,一会请公主在舍下用个便饭!”
瑞安突然觉得手心上的茶盏有些烫人,她轻轻搁下,脸上一片自怜自哀地叹息,“看来是丁先生对瑞安有所误会了,瑞安这回要卖这宅子是受沈老夫人的嘱咐。”
瑞安说到此,竟能眼圈一红,声音中都带了些颤抖,“丁先生,你不知道,瑞安的皇兄下了圣旨,升了二房叔叔的为西蒙使臣,并下旨让沈家的二房大小迁往北蒙。沈老夫人如今心情极为郁闷,日日茶饭不思。瑞安……瑞安无能,无法阻止皇兄……”
瑞安说到此,竟是无语哽咽,从腕袖里掏出一条锦帕,她轻轻拭去眼角浮出的泪,长叹了一口气,“瑞安担心时间长了,老人家身体受不住,便想为她寻个新的宅子住,换换心情,老夫人同意了。”
丁胜奇满脸同情地轻叹一声,略有感同深受道,“人年纪大了,不求升官不求发财,求的就是举家团圆,这一点,老夫深有体会沈家老地人的心。难得公主一片孝心肯为老人着想。但老夫不明,找个新宅搬了,何必把旧宅给卖了,那宅子听说也有二十年了!”
瑞安听了也是连连点头,她长叹一声,“瑞安也劝着老夫人暂时留着,只是老人家伤心透了,不想睹物思人。她老人家心意已绝,并把房契给了本公主嘱托着尽快卖了,本公主这也是没办法。”瑞安说着从袖道里取出房契,神情透着伤心,“丁先生,你瞧瞧,这可是白纸黑字,当年沈老夫人立下的。”她带着忧伤侧过脸看着碧鸀的湖面,眼角却扫到丁胜奇脸上摺皱严峻的线条隐隐有松动的迹象。
丁胜奇扫了一眼瑞安手中的房契,也不接过,神情透认真和严峻,“公主殿下,老夫跟你交个心,这宅子若是别人的,老夫确实喜欢,地段好,宅面够大,大小也适合。只是老夫为难,这毕竟是沈当家娘家的宅子,虽说是沈老夫人执意要卖,可要是沈当家不愿,老夫这不是明前在驳沈当家的面么?再说,老夫眼下也正准备回东越,一时之间也并不非得急着买,所以……”
瑞安的心倏地一下冰透了,“本公主明白,明白的……”瑞安喃喃的重复了一遍,然后,苦笑在她嘴角蔓延,低头思忖了许久突然抬起头劝道,“丁先生也当听过,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若我把这宅子卖给了别人,只怕过些日子丁先生要想,却没有了。至于沈二小姐,丁先生,恕瑞安说个你不中听的话,在西凌,女子在宅第中只有听从长辈的份,乖巧的,出阁时,多添些好的嫁妆,若是不懂事的,花个百来两打发了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沈二小姐是不会驳沈老夫人的意思,毕竟在沈家,老夫人的话是谁都要听的!”
丁胜奇听了瑞安的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西凌并不同于东越,他迟疑了一下,终是伸手接过房契,上下正反细细地看了后,便问,“公主若想卖,请问公主要卖多少银子?”
瑞安心下一喜,正了正色道,“这宅子从本公主住进后,连连经过三次的修缮,这里就花了本公主二十万两的银子。加上这里的地段最少值个五十万两,还有花园楼台都是现成的,这卖个一百万两算不多吧!”
丁胜奇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呈上了契约,摇首道,“公主,请恕老夫得罪了,老夫是不会花一百万两的银子买一套二十年前的旧宅。一百万,可以在京城同等地段,建一所新的宅院了!”
瑞安脸生薄怒,她废了这么多的唇舌,绕了这么多的弯,居然一谈价钱就被他毫不客气地堵死。若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早就掉头就走了。
袖襟下的锦帕被她用力地绞着,她不伸过手去接,沉着声道,“丁先生这是干什么?我们不是正在谈么?这还没谈到点上,先生就一脸打发人的模样,是不是以为瑞安是个卖宅子的,就瞧轻了本公主?”
丁胜奇心中暗骂,这个妇人也真是太不识抬举,昨日在沈府趾高气扬的就算了,如今在我这也端着臭架子。
他神色也不象昨日那样,只将契约往桌上一搁,语声淡淡道,“公主多心了。公主来了就是客,跟卖不卖宅子无关!”
瑞安见今日压不住丁胜奇的气势,心瞬时就没着落了,她今日来前,就没有打算空手而回,她必需在五日内把永恩候府赎回来。
“要不,丁先生你来说说,你要出多少银子买这宅子?”瑞安脸色瞬时一缓,语气里竟带了些哀恳。
丁胜奇想了想,伸出了一只手道,斩钉截铁道,“五十万两,多一两老夫也不要!”
“五十万两?”瑞安全身的血瞬时倒流全部冲进心脏,她怒地蹭地一下跳起来,连声调都变了,“五十万两连买这样的一块地也不够!丁先生,你可真不愧是做生意的,这个价钱你也开得了口!”瑞安开价时,也是想借着身份把价格提高,其实她也知道,这宅子最多也只能卖个八十万,毕竟是老宅子。可万没料到,丁胜奇这么狠,一压就压了一半的价格下去。
丁胜奇淡淡一笑,指了指瑞安的椅子示意她坐下来,“公主殿下,我们生意不成,情义在。不必气恼,或许真是丁某人把价格压低了,但现在丁某人要回东越购一大批的粮食,手里头缺的正是银子。加上,这宅子地段虽好,但毕竟是二十年前的宅院,到了老夫手上,肯定是折了重建。”
说到现银,瑞安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双颊滚烫,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她这还欠了丁胜奇这么多的银子,对方话里够明白说眼下急需银子去购粮了。心想,反正是沈家的宅子,能卖就卖,对自已而言都是一个赚字,一点亏也没吃。
如果秋霜那凑到二十五万两左右,加上这里五十万两,手上还有八十万两,再凑个五万两,就能赎回永恩候府,算是了了心头最大的一件心事,何乐而不为呢?
丁胜奇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瑞安,见她眼下泛着淡淡黑青,耳边的发丝稍稍散开,有几缕白发露了出来,他眼角的讥刺一闪而逝,嘴角微抿了一下,转开了脸。
瑞安瞧着眼前关不住的满园富丽春色,最后点了点头,语气里都是疲惫,“那好吧,五十万就五十万,卖生人不如卖熟人,亏就亏点了,丁先生,不如现在就订个契约?”
“好!”丁胜奇也痛快,打了个响指,便有一个奴才闻声过来,躬身道,“老爷有何吩咐?”
“你让丁忠过来一趟,顺便让姨娘也过来!”
瑞安猛地抬首,看着丁胜奇,脸上露着微微不悦道,“丁先生,我们这里做生意,你让一个妇道人家过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