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气氤氲之中的蒋彧南看见她便是一愣。
浴室里的光自蒋彧南身后投射而来,脸上丝毫不见血色的两人,各自站在昏暗与明亮的两端。
炎凉只觉头晕目眩,因背光的缘故,她看不清这个男人的脸,但他双眸中闪着的暗光令她本能的想要回避。炎凉强撑起精神,勉强站直来朝里间走去。
以她现在的状态,基本上沾着床就能倒头就睡,可就在炎凉走到床边的那一刻,脚下似乎踩到了些什么,她正要低头看看,却感觉到有熟悉的气息在靠近,与此同时,一个高大的阴影自她身后投射到她面前的床铺上,将她原本的背影笼罩于无形。
他就站在她身后,不言不语,存在感却那么分明,以至于逼得炎凉一咬牙,直接就掀开薄被就窝了进去,闭上眼不闻不问。
炎凉翻个身背对他侧卧着,就算他问她缘何脸色这么差,她也已打定主意缄口不语。只要她与他毫无交流,就不会露出破绽,以免他察觉出不对劲。
她这么想着,就这样闭着眼等待,等着他的质问,或他离去的脚步声。然而蒋彧南自始至终都沉默地站在床边,既不离开也不吭声,只是站在那儿,看着面前这个蜷着睡去的纤瘦身影。
伸手,似要将她露在薄被外的胳膊收进被中,却在即将碰触她的那一刻硬生生收了动作,改而蹲下,捡起地毯上那两粒方才被人在无意中踩碎的白色药片......
直到关门声响起,炎凉睁开眼睛,窗外的天不知何时已黑成一片无底洞,直到最后昏昏睡去,炎凉脑中仍是烦绪千千。梁瑞强......她该不该把赌注全部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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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
窒息。
绵延的睡意将炎凉重新带回大水之中、密闭的车厢里,她胡乱的扳着把手,车门却始终纹丝不动。睁不开眼睛,无法呼吸,死亡的恐惧死死卡住喉咙,绝望之下她最后一次伸手,车门却在那一刻奇迹般地被她拉开了,欣喜万分地游出车厢,眼看就要冲出水面重获空气,突然有股力道死死抓住她的脚踝,将她重新往水中拉,她惊恐地低头看,那个死死拉住她要与她同归于尽的人,顶着张蒋彧南的脸......
炎凉被吓得醒过来。
耳朵的阵阵轰鸣声将她从梦境带回现实,口腔、鼻腔里却仍像堵着些什么,炎凉只能大口喘着粗气,看着天花板,努力将梦中那张脸驱逐出脑海。
窗外,大雨终于收了强猛的攻势,淅淅沥沥的织成漫无边际的雨帘。
原来她耳边持续不断响着的嗡声并非因为她的耳鸣,而是她手机震动的声音。
盛夏时节又是雨季,卧室潮湿而闷热,不知谁把空调关了,炎凉早已满头大汗,出汗虽热但也令身体舒畅许多,脑子也没那么晕了,对方孜孜不倦地拨打,震动声停了又起,炎凉循着震动声下了床来到浴室门外,收纳篮中放着湿透的衬衫和西裤,她从中翻出手机。
手机也是湿的,但还能使用,炎凉刚接听还来不及开口,对方已语气急切地抢话道:"蒋总你总算接了......"
李秘书......此人和他主子一样道貌岸然,炎凉语气里装不出半点热情:"是我。"
手机那端陷入短暂的沉默,但李秘书很快就消化了惊讶,语气一贯的恭敬:"蒋太太,我联系不上蒋总,你们在一块?能让他接个电话么?"
"找他什么事?"
"这......."
李秘书欲言又止,炎凉也没打算从他口中套话,拿着手机走出房间,向楼下张望了一轮也不见蒋彧南的身影,她刚要下楼,正碰上佣人迎面走上楼来,炎凉叫住她:"有没有看见先生?"
佣人一脸诧异,这家的男女主人一年都说不上三句话,所有人都习惯了这旷日持久的冷战,这位女主人竟破天荒地关心起自己丈夫的行踪来,怎能叫人不惊讶?
"好像是在......客房。"
炎凉闻言当即调头朝客房走去,门反锁,敲门没人应,她只得差使佣人在门外唤:"先生,李秘书来电找您。"
门内依旧空无一声。炎凉想了想,只得对佣人说:"去把备用钥匙拿来。"
佣人很快取来备用钥匙,替炎凉把门打开,炎凉刚走进客房就定住了......
她的正对面,蒋彧南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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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凉脑子刹地一嗡,反应过来时已经冲了过去,跪在地上扳过他的肩:"蒋彧南!"
触手处是他滚烫的额头,即使炎凉这样锐呼他的名字,也换不来这个没了知觉的男人的半点反应。
佣人听见她如此紧绷的声线,当即也冲了过来,炎凉指挥着:"架住他那边的胳膊,帮我扶他起来。"
佣人连连点头,依言绕到蒋彧南的另一侧,两个女人试着搀扶起他,可他的身体沉重如铁,炎凉又病得失了力气,以至于还没成功起他,自己就跌坐了回去。
经过这样一番颠簸,蒋彧南的睫毛微微一颤,又一颤,幽然间就这样皱着眉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佣人率先察觉,立即欣喜地提醒炎凉:"太太,先生他醒了!"
炎凉条件反射地偏头看去,那一瞬间仿佛跌进了比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难测的无底洞。
两两相视间,目光虚弱的蒋彧南瞳仁微微一闪,他仿佛沉湎进了某段回忆之中,就这样看着她,悠悠的抬起手来抚着她的脸颊,微微一笑。
他的动作那样温柔,仿佛稍一用力这个梦境就会破碎,再也拼凑不回;他的笑容包含了太多,不可言说;他的目光过于沉重,只是这样沉默地对视着就已令炎凉不堪重负,下意识的想要远离。
炎凉本能地抽回搀着他的手,站起来退后一步。
这样迅速的逃离,落在这个昏沉的男人眼中,却仿佛被按下了慢进键,蒋彧南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的退后,直到最后彻底地调头离去——
这无异于将整个折磨他的过程拉成一个世纪那么长......
炎凉调头走出客房,回房间拿自己的手机,调出私人医生的电话,请医生立即过来一趟。再回到客房时,蒋彧南早已重新阖上了眼,佣人已将他搀上了床,炎凉看着那张比墙壁还惨白的脸,后知后觉地想,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她笑?笑得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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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凉请来的是徐家曾经的私人医生,徐晋夫在世时的病情一直是由该医生负责,至今他与徐家各方人士的关系都还不错,炎凉也就不意外蒋彧南生病的消息这么快就会传到周程那里了。
和梁瑞强的第一次会面算不上很有成效,但起码还算愉快,梁瑞强一向不亲自打理投资项目,但只要他对她提出的构想感兴趣,她还是成功在望的,梁瑞强的秘书送炎凉和周程离开,离去的车上,周程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当他第三次透过后视镜瞄向炎凉时,炎凉偏过头去直接目视:“你想说什么?”
“听说前几天蒋彧南病了?”
“发烧而已,小病死不了。”
她语调微冷,周程点了点头也就没再追问下去,他重新目视前方路况,就这样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没忍住,带点不明意味地提点她:“看得出来你还是很紧张他。”
“那是当然,他如果现在就死了,我整个计划都要泡汤。不仅徐氏夺不回来,江世军更不会放过我。”
“你真是这么想的,还是嘴硬而已?”
“你觉得呢?”炎凉扯了扯嘴角,像是微笑,可目光中的凌厉等于已经回答了周程的问题。
周程细细地观察她,想要剥除这个女人目光中的凌厉,去透析她真正的想法,但最终不得不放弃,他已全然猜不透她。
如今他能做的只剩下提醒:“如果我们和梁瑞强合作成功,你和蒋彧南那就是一辈子的势不两立。你得考虑清楚。”
“你以为我坚持不跟他离婚是为了什么?”炎凉已经有些生气了,语气却只是更沉更冷了而已,“我不是你,别把你感情用事的那一套用在我的身上。”
“……”
“放心,我考虑的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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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料到,蒋彧南的一场小病会令原本陷入旷日之久的冷战中的夫妻关系产生质的改变——并非往好的方向改变,相反,变得越来越糟。
时隔两年,炎凉又一次成为上流圈子的谈资,夜不归宿,被小报拍到与陌生男人把酒言欢——有人揣测这蒋太太突然的反常,是为了报复蒋彧南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花边新闻。
蒋先生对此的态度也被人津津乐道,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夫妻关系真的已经走到尽头,竟对自己太太的放纵行径毫无管束,几乎是放任自流的态度……
这已经是炎凉这周以来的第三次,在外通宵后回到家里时已近傍晚。蒋彧南似乎并不在家,但家中佣人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衣装华丽、醉醺醺地上楼去,令炎凉完全相信她又一次夜不归宿的消息很快就能传到他耳朵里。
这个男人对她包容的底线在哪里?她现在就要划破他的底线。
炎凉卸了妆之后进浴室冲凉,酒气与艳丽随着流水旋进下水道,剩下的只有一片空白的脑子和疲惫的躯壳。
她仰着头,任冷水倾洒,就在这时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炎凉一惊,豁然偏过头去。只见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后一直晃悠悠地停不下来,此刻炎凉心下已是一片了然,湿漉漉的目光继而投向门外,果然看见蒋彧南直立在那儿。
硬挺的身影,愠怒的脸。
炎凉做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收回目光,仰起下巴闭上眼,将头发全部向后撸,他连鞋都没换,炎凉听着皮鞋踏在瓷砖上的声音靠近,迅疾中透露着些什么——炎凉静候着。
干湿分离间的玻璃门被拉开,她连浴巾都来不及从毛巾架上扯下,就被蒋彧南拽了出来。
“你发什么疯??”她明知故问。
他沉默不语。
炎凉浑身赤`裸,头发还是湿的,走了一路就滴了一路的水,炎凉脚步跌跌撞撞地被拽进衣帽间,蒋彧南劈手一甩,炎凉整个人跌坐在沙发凳上。暗红色的沙发凳上滴了水,红得发黑,她对面的那双目光,却是墨黑中压着暴怒的红。炎凉胡乱地扯下衣柜中的一件衬衣挡在胸前,仰起头,对着面前这个表情阴冷的男人怒目而视。
蒋彧南什么也没说,动作不耐地在柜中翻找,衣架被他拨弄地乒乓直响,很快蒋彧南就将一身内衣外衣一齐丢到沙发凳上:“换上。”
“去哪儿?”
蒋彧南咬牙,话自齿缝间磨出:“换上!”
今天,这个时间点,这件被他丢在她手边的裸色礼服……炎凉知道这些组合起来意味着什么,故而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极不情愿起身。
对于她的不配合,蒋彧南神情越发阴沉,刚开始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欺身过来,俯低了身体捏起她的脸,整个手的虎口掐在她下颚处——
炎凉终于等到了她期待已久的一句话:“别忘了我们之前的协议。你乖乖听话,而我压下周程的犯罪证据,不拆卖徐氏旗下的品牌。”
蒋彧南说完,劈手松开她,炎凉被他的力道带得不得不侧过脸去。她没有再接腔,似乎已沉默的就范,蒋彧南转身离开衣帽间,炎凉听见他在外头吩咐佣人:“拿浴巾和吹风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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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彧南还记得她的尺码,为她挑的这件裸色礼服极其合身,膝上半寸的长度,无半分的裸露,但将身体紧紧包裹,衬得整个人曲线盈盈。
两个人分别坐在汽车后座的两端,蒋彧南闭着眼,炎凉则是看着窗外,又是一个雨天,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路边行人撑着伞匆匆而过,没有人告诉她这车正开往何方,但当车最终停在明庭酒店一号店的旋转门外时,炎凉一点也不意外——
明庭明庭集团的公子在今天,在此,举办订婚宴。
男方家境显赫,女方又是高官之女,她们订婚的消息炎凉早有耳闻,路明庭更是豪置千金,要为未来儿媳创立基金,消息早已传遍街头巷尾,炎凉想不知道都难。
门童小跑上前为炎凉拉开车门,蒋彧南下车随后也绕到她面前,朝她的方向微微弯起胳膊,炎凉看着他这番示意动作,并不打算配合,率先朝大门走去,可转眼就被他扯了回来。蒋彧南抓起她的手就搭在自己臂弯中,她要抽手,但被他强势地按住,彼此就这样暗中较量着踏入明庭酒店,外人看来,却是一双璧人相携着走进。
区区一场订婚宴,就已是过百桌的规模,路征在自家酒店设宴,炎凉一路行去,随处可见喜气洋洋的服务生,仿佛脸上就写着“东主有喜”四字。
进了电梯,只剩下彼此,蒋彧南不再施力压制,电梯门合上的那个瞬间炎凉就嚯地抽手,抱着双臂退到角落,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
蒋彧南笔挺的站在那儿,目视前方并为回头看她,声音都是倨傲的:"老情人结婚,你的滋味如何?"
炎凉想都没想冲口而出:"痛不欲生。"
从炎凉的角度看,她话音一落蒋彧南的背脊便是一紧。此情此状看得炎凉当即幽幽一笑,电梯门也在这时"叮"的一声抵达。
她这时倒十分配合,亲昵地上前挽住蒋彧南的臂弯,妖娆地走出电梯。
在宾客簿上签字后,服务生引领他们进场。
蒋彧南站在门边微一扫视,场内有哪些重要人士就已一目了然。
见到正与亲家笑谈的路明庭,蒋彧南附耳过来对炎凉说:"去打个招呼。"
炎凉闻言不由看向不远处那个身型硬朗的长者,体态、着装无不是老派资本家的派头。原来这就是路征的父亲?也是协助江世军毁掉徐氏的人之一......
蒋彧南一路朝那一隅走去,途中不少宾客热情的上前打招呼,蒋彧南也一一颔首以做回应。然而待蒋彧南与他们错身而过,所谓的朋友们又无一不与同伴窃窃私语,最大的疑问莫过于:"那个......蒋太太她......不是路大少的前女友么......"
"......"
"打扮得这么光彩夺目来这儿,真不知道她存了什么心。"
这些年的起起伏伏早令炎凉练就瞬间就能将一切流言蜚语抛诸脑后的本事,纤然地随蒋彧南来到路明庭身旁。
路明庭见到蒋彧南,十分亲和地微笑:"彧南来了?"
"路先生。"
"怎么气色看起来这么不好?"
"生了场小病而已,没大碍。"蒋彧南转而向路明庭介绍起炎凉来,"这是我太太。"
"蒋太太?"路明庭当即看向炎凉,微笑之中有一丝冷意深藏:"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会场另一隅,正与朋友交耳低语的路征经小跑上前的助理提醒,神情一紧的同时猛地抬头望向自己父亲那边。
时间忽然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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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之中似有警醒,炎凉带点迟疑地抬头,她在这端,那人在那端,彼此相隔一整个会场,却一眼寻到对方。
沉默一时。
悠扬的会场音乐循环往复着,恍如当年初见,路征朝她微微颔首一笑。此去经年,此时此刻炎凉唯一能做的,只有狼狈地低下头去。
这个男人给过她自小就无比渴望的爱,可惜命中注定只能是过客。
而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这个借爱之名令她遍体鳞伤的男人,是她自己的选择,终其一切都要后果自负。
蒋彧南和路明庭相谈甚欢,炎凉微笑的打断他们:"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
片刻后的,炎凉独自一人坐在吸烟区中吞云吐雾。烟不知不觉间已燃了半支,低着头的她听见开门声。
有脚步声靠近,继而停在了她身旁的凳前。
那人沉默地落座,炎凉依旧不打算抬头,直到耳边响起:"能不能借个火?"
她夹烟的手指一时之间狠狠僵住。
他又说:"好久不见。"
炎凉隔了片刻才抬头看向路征:"好久不见。"
强装的笑容没有一丝破绽,看着这样的她,路征也笑了起来:"衣服很漂亮。"
"我丈夫帮我选的。"
路征笑容僵住半秒。
这才是炎凉乐意看到的,这个男人她不配拥有,又何必霸占他的恋恋不忘?这些都该属于他未来的妻子。
路征从内兜中摸出火机,兀自点烟。炎凉见状不由笑:"你不是有
火机么,怎么还要借火?"
她只想让这场对话显得更自然些,但似乎只起了反效果。"要不然怎么有勇气进来找你?"
炎凉忍不住抬头看他。
他的目光如沉静的湖水,却有将人卷进的力量。
烟头即将燃尽,热度灼痛炎凉的手指,逼得炎凉抽回神来,她下意识地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