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如夏日落了满天星光般灿亮。
从小到大,我也习惯了时常看到他这样坦荡和煦的笑容。
在牵着我的手看我蹒跚学步时,在我牙牙学语教我喊“师父”时,在他把我顶在脖颈上带我采野果时,在他把住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写字时,在他把我裹在厚厚的斗蓬里抱我踏雪赏梅时,在他把在紫堇花丛里打盹的我抱回床上去睡时……
我向来知道自己是个孤儿,但我向来不知道世间的孤儿可能会遭受怎样的苦楚和不幸堕。
从小到大,我过得无限快活,除了常被景予那双铁拳打得哭爹喊娘,其余时候真可谓无忧无虑。
每每看着景予被文举仙尊骂得狗血淋头,罚得灰头土脸,我觉得他真是倒霉,同时很有些幸灾乐祸。
我从没想过,我能如此地悠闲自在,无非是因为师父为我托起了一片纯净明亮的天空,让我免遭流离之灾,免受风雨之苦。
曾和陌天行说,我从小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其实父母于我不过是并没有太多意义的称谓而已。我的生活里,向来只有师父,没有父母。
又或者可以说,眼前这个温厚邋遢的男人,眼前这个用性命护佑我的男人,便是我的父,我的母。
师父折腾荷叶时脸离我很近,我看得到他额头和眼角忽然间深邃的褶皱,却让他显然比任何时候都认真慈和。
他哆嗦着手拨弄荷叶,居然还笑嘻嘻道:“菱角儿,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和素一妹子一样好看,而且又乖巧,又聪明。若素一妹子还在,她必定会改变心意,只要你活得好好的,管你是仙还是魔呢,这不还是咱们的菱角儿吗?”
是,我一直是菱角儿,受尽师父娇宠疼爱的菱角儿。
于是,我清着嗓子,努力若无其事地说:“是啊,不论是仙是魔,我始终是师父的菱角儿,我始终会……好好地活下去。”
不负他所望地,快乐长久地活下去。
我甚至憋紧嗓子挤出了一声笑,却止不住心底酸痛之极,便有咸湿的水珠慢慢从翠绿的圆叶边挂下。
师父顿了顿,胖胖的指头伸到我鼻梁所在的部位轻轻一刮,笑道:“怎么流口水了?又想什么吃的了?”
我道:“自然是想荷叶包的叫化鸡。师父,你也想吃吧?等我恢复人身,呆会便烤一只给你。”
师父点头,“肉最多的两只鸡腿呢,一只给你,一只给你景予师兄,自然没师父份了?”
我道:“不,都给师父。师父教养我两百年,我都不曾好好孝顺过师父,现在想着心里悔得很。”
师父便笑道:“我把鸡腿吃了,那你这馋鬼吃什么?”
我道:“我吃鸡头,小雪吃鸡脖子,景予师兄吃鸡屁股……”
师父顿时大笑,笑得跌坐在地上,然后便坐在那枯枝败叶间,看着我微笑道:“好吧,菱角儿,要说话算话。我虽快死了吃不着,回头记得把烤好的鸡腿送两只在我坟上。”
“师……师父……”
我的嗓子终于哑了,怎么也掩饰不住,只恨尚是莲身,不能扑到他怀里拍打几下,止住他的胡说八道。
可真的是胡说八道吗?
他抬手欲施固本归元真经,却又无力垂下。
眷恋地再看我一眼,他轻轻道:“素一,皑东大哥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仙也罢,魔也罢,你的菱角儿,会比你幸福,比我幸福,对不对?对不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没了声息,头也慢慢垂了下去。
“师父!师父!”
我失声大喊。
景予沉默地看着师父,向然冷峻的面孔已是一片惨淡,大颗热泪夺眶而出。
抬手,捻诀,师父无力再施展的固本归元心法自他指间飞出,落于莲枝之上,顷刻助我化作人形。
莲身尚有师父的体温,化为人身时更能觉出右手尚有他指掌间留下粗糙却温慈的触觉。
师父静静地坐在我前方,眼睛依然微微地扬着,却已没有了方才星光般的灿亮。他的头发花白,乱糟糟地披下来,粘了许多血和泥土。
我跪到他跟前,伸出手为他拭去泥垢
,取梳子为他梳理头发。
两百年来,都是他在照顾我。我小的时候,他甚至曾很多次用他粗拙的手为我梳过很漂亮的羊角辫。
我却没心没肺,从未回报过半分,正是该被天打雷劈的不孝。
这是我唯一一次为他梳发,却已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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