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因是吴氏受了罚,贺嬷嬷生恐她夜半发起热来,再闹腾起来,故而便亲自带着凌燕陪侍在外间的大床上,等两人听到动静匆忙奔进来时便见吴氏躺倒在地上。
吴氏早已疼地出了一头冷汗,她是生过三个孩子的妇人,一抹身下的一滩血便知孩子是定然保不住了。吴氏生姚锦玉时曾产后出血过,伤了元气,其后身子养了好几年才算好些,只是孩子却再难怀上,如今好容易中年得子,她心中自是珍惜万分的,却不想已过了头三胎儿的安胎期,孩子竟还是没能留住。
想着这连日来经受的一切,吴氏心中的恨意翻江倒海的涌起,一双眼睛已烧红了起来,面上神情也阴厉难言。贺嬷嬷和凌燕冲进来,眼见吴氏的面色在灯影下飒白如纸,双腿间不停蔓出血水来,映着那狰狞的神情,红白相交宛若鬼厉,贺嬷嬷倒还好些,那凌燕却是吓得双腿一软,忙抬手捂住了嘴才没惊惧地尖叫出声。
贺嬷嬷慌乱地扑倒在地将吴氏扶进怀中,见她那情景已知孩子是没了,登时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难过,瞧着吴氏那模样只恨不能以身代受。吴氏被贺嬷嬷抱起,手指不由抓住贺嬷嬷的手臂狠狠地抓,似发泄又似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疼痛令贺嬷嬷晃过神来,眼见凌燕竟愣着没动静,忙斥责道:“还不快去叫人!”
凌燕闻言这才慌忙转身,只她尚未奔两步,便听吴氏虚弱却尖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只说我伤手发作,发起热来,偷偷去请了周大夫来,莫惊动人。”
贺嬷嬷闻言眯了眯眼,凌燕心中也已有了计较忙应了快步而去。片刻凌霜进来,和贺嬷嬷一道将吴氏抬上了床,简单收拾了下,周大夫已被请了来,仔细给吴氏拔了把脉,却是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吴氏见孩子果是保不住了,登时便将头一扭,滚了两行泪来,却闻那周大夫脸色沉重地蹙眉道:“夫人今日回来可用了那安胎药?”
吴氏虚弱地躺着,听到周大夫这话,登时心中便咯噔一下,她猛然转过头来自大引枕上抬起身子盯着周大夫。
贺嬷嬷自知主子心中所想,已是代为问道:“夫人的胎一直是周大夫在照料,今日旁晚夫人回来也是您给夫人把了脉,又令开了一份安胎药,夫人是吃了药才躺下的,怕伤着孩子,您开的那份治受伤的药都没用。旁晚您分明说过,夫人的脉象还好,应是没有惊到孩子,并且夫人睡时还好好的,怎会突然……”
周大夫闻言却也是面露疑惑,道:“旁晚时在下给夫人把脉,夫人脉象确实还算平稳,那安胎药在下也着重加了些药量,按说夫人吃了药胎像当更稳固才是,可夫人如今此胎是保不住了,倒像是摄入了麝香等需要避讳之物……”
吴氏本便觉得此时蹊跷,如今听了周大夫的话更觉整个人都被愤恨给点燃了,当即便握紧了双拳,沉声道:“你确定我是摄入了麝香等物才致滑胎的?!”
周大夫却又面带犹豫,摇头道:“在下不敢妄言,单从夫人的脉象看实难判断。夫人这年岁有孕,本便不易坐胎,中间又惊了胎,虽又保住,但滑胎也非不可能之事,再来夫人您近来心情郁结难畅,情绪波动大,这些都会致使小产,如今夫人又受此一难,身子虚弱,保不住胎儿也在常理之中。”
吴氏听他这般说心中烦闷又痛悔,周大夫的话根本就听不进耳中,她已一门心思的认定是有人害了她的孩子,这笔债她定要血债血还。吴氏想着冲贺嬷嬷丢了个眼色,贺嬷嬷便将见周大夫请了出去,待他开了药方,贺嬷嬷才往他手中塞了张银票子,嘱咐道:“此事切莫声张,夫人不过是因受伤而发起热来,故而才寻你来瞧了瞧罢了。”
周大夫是常年坐诊吴府的客卿,早便被吴氏收用,闻言自点头应了,贺嬷嬷令凌燕将他送走,又吩咐凌霄去熬药,这才和凌霜一道给吴氏换了床褥和单衣。吴氏再度躺下,这才冲贺嬷嬷道:“我如今起不了床,查查一事便全赖嬷嬷了,害了我孩子的,我定叫她十倍百倍奉还!若然这院子里真有那吃里扒外的牛鬼蛇神,我定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贺嬷嬷见吴氏那模样,只心疼的眼泪乱掉,道:“夫人放心,老奴这便去查,若真抓到哪个对夫人存了坏心的,老奴第一个便不绕过她。如今孩子已然去了,夫人还是放宽心好生将养着,若再伤了身子岂不是得了别人的心?!”
待吴氏闭上眼睛,贺嬷嬷才叹了一声令凌霜好生伺候着,快步出去。
这夜注定是个不眠夜,依弦院四姑娘的闺房中,羊角灯噼啪一下爆开一个灯花,映的屋中光影一闪,青色的帷幔也似飘拂了一下,隔着那轻纱,依稀却见锦瑟躺在锦被之下,唯一双手臂伸出被外,她睡得极不安宁,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双臂紧抱在身前,十指却抓紧了青莲色的被面。一张小脸微微皱着,似被什么梦魇着了,光洁的额头上已是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突然,锦瑟似被什么梦魇住了,猛然睁开双眸,一双本清寂的眸子此刻在夜色的银光下分明闪动着惊惧和彷徨,伤痛和悲恨。梦中弟弟文青满是血污的面容再次闪过,锦瑟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无声颤抖,诉说着此刻的惊恐难安。
前世时自文青惨死,她便时常会做噩梦,梦中总是血光一片,文青血肉模糊的身体,亲人们远去的背影,他们指责的目光无不叫她心神俱碎。夜半梦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梦醒后的漫漫长夜,悲凉和伤悲会像是洪水,慢慢地将她吞噬,一点点折磨着她的神经,直至将她拉进彻底的黑暗中,再看不到一丝光亮。
彼时噩梦尚且是隔三差五地惊扰于她,如今得到重生,她却无一日能得安眠。相似的梦境,唯一的不同便是醒后的感触,更多的已不再是悲凉和孤寂,而是忧惧。锦瑟一直觉着苍天肯恩典她重生便是为了挽回弟弟的性命,而重生后她也确实是做了许多努力,改变了不少事情。可虎狼环饲的环境,自身的弱小,使得危险依旧时刻环绕,虽则平乐郡主的平安生产叫锦瑟信心大增,确定可以逆天改命,可弟弟一日未平安度过遇难日,她便一刻不能安心。
今日白天的事情更是叫她再度领会了敌人的阴毒狠辣,若然她那日出府没能遇到完颜宗泽,若然她没能讨要那两名暗卫,今时今日她可还能躺在这里发此感叹吗?族老们只会粉饰太平,牺牲他们姐弟保全姚氏名声,今日又杨松之在,她又奉上了一万两银子这才换来一丝庇护,令得吴氏受罚。若然不曾先一步交好了镇国公府,怕这会子她和弟弟有命回来,却也得不到族中公正对待。
想着这些,锦瑟的心便一丝一叶地抽出惊惧和忧虑来,就似种子见了雨水和阳光破土而出,再也抑制不住在这样的暗夜中苏醒,蔓延成势。她兀自闭眸良久,这才又睁开眼睛,瞧了瞧外头天色,月影清辉下,一双明眸已脱去了翻涌的浪潮,恢复了安静淡然的清光。
单衣再次被汗水打湿,身上粘粘的难受,锦瑟自起了床轻手轻脚地拽了件斗篷披上,刚走至八仙桌旁到了一杯水,刚欲将茶壶放下便闻窗户处传来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撞上了窗棂。
锦瑟心一跳,下意识地快步回身自床中摸出药粉和匕首来,这才目光凛然地走向窗户,细听了两下,便闻外头再次传来声响,依稀有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她心中微恍,暗松了一口气,推开窗户果便有一道白影带起一阵夜风扑了进来,正是兽王。
它飞进来倒半点也不客气,直落在那八仙桌上,便将长长的喙伸进了将才锦瑟刚倒的那杯水中,片刻那杯中茶水便见了底,它兀自用沾了水的喙理了理羽毛,便懒洋洋的瞧了眼锦瑟兀自飞落在窗边的太师椅上窝着不动了。
这兽王自在山上飞走后便没再回来,锦瑟原还想着它不会再回了,如今瞧它这般姿态却是一阵无奈。
“姑娘……”身后传来白芷的声音,锦瑟回头却正见她披着一件单衣睡眼惺忪地进来,显是被刚才兽王的一番动静给惊醒了。
眼见那兽王窝在太师椅上睡觉,白芷瞧了眼桌上被打翻的白瓷茶碗,自便清楚了将才听到的动静发自何物,冲兽王努了努嘴,这才瞧向锦瑟,道:“姑娘醒来也不叫我,凉茶伤身的很,奴婢去给姑娘打水来。”
她说着便欲转身,锦瑟忙唤住她,道:“算了,我也不渴,外头夜凉,莫出去了。”
白芷闻言站定,见锦瑟面上还带着疲倦之色,便蹙眉道:“要不奴婢去给姑娘熬碗安神汤吧,昨儿累了一日,姑娘睡眠这般身子怎能消受的住,何况如今姑娘还正长身体,夜夜不得安眠可如何使得。”
锦瑟闻言却笑着安抚她道:“我这便再去躺下,困顿的紧,应是闭眼就睡着了,倒不必再费神熬汤了,你也快去睡吧,这两日也累坏了。”
白芷见锦瑟说话间还打了个呵欠,只当锦瑟是被兽王给吵醒的,非是又梦魇到了,心中不由微喜,便点了头应了声自出去了。锦瑟这才缓步行至太师椅边儿自兽王腿上将那绑缚的小竹管取了下来。
她在床边落座,就这微弱的灯光缓缓抽出里头的纸张的,本以为是那白狗儿的家人有了下落,或是督造司那边查出了蛛丝马迹,锦瑟还兀自感叹完颜宗泽行事之快,谁知打开一瞧却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饶是她性子沉稳,心境如波,那纸张上所写东西也堪堪将她羞恼的面颊唰的便升起两抹红晕来。
只因那纸张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字,却是和她所想没半点干系,竟是一首语气缠绵悱恻的相思诗。锦瑟只扫了两眼便豁然起身,将那纸张就着灯火燃了。火苗一窜,那纸张片刻便成灰烬,落在地上夜风一吹无迹可寻,可那诗却似烙在了心头,不断浮现。
“当时我醉梅花乡,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珠箔月明天之涯。天涯娟娟常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心断绝,几千里,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思断眠江水。眠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锦瑟躺在床上,心思烦乱,翻了两下,这才又起了身,快步行至梳妆镜前自妆奁盒中翻出之前被完颜宗泽顺走一只的碧玉耳铛来,又行至后窗,推开窗户冲着弥漫地夜色便将那手中碧玉使劲扔了出去。
碧玉耳铛在月光下发出一道微亮的光痕,接着传来一声轻响,显已落进了不远处的荷花池中。月华如练,寒照长夜,夜风刺骨,直钻心底,锦瑟仰望着清冷的皎月出了一会子神,这才轻轻阖上窗扉,抱了抱微凉的身体躺回床上片刻便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