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看我脸色不对,反问:“是谁在额娘跟前嚼舌根了?”德妃端坐如菩萨,道:“你甭管谁嚼了舌根,只需说是不是真的。”十四道:“额娘难道会盼着皇阿玛宠幸新妃吗?道理是一样的嘛…”我被十四的回答惊得眼珠子都掉了,大过年的,这是要火上浇油啊,再看看十四,他一脸淡然,平静得仿佛自己说的是孔孟之道。
德妃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呛得说不出话。她平素最爱十四,深觉他是自己的私有财产,媳妇是“外人”,不想十四今儿竟为了媳妇与自己顶嘴,心里又难过又恼火,若不是她段位高,教养好,非得一巴掌抡过去。
他们俩母子吵架,我自动化作一只鸵鸟,默默喝茶吃点心,脑子里不断回放: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四爷开口了,笑道:“额娘,儿子有一事要请您帮忙。”
德妃露出躁色,道:“说罢。”四爷是孝懿仁皇后养大的,成年后,虽在德妃膝下尽孝,但母子间的隔阂只深不浅。四爷在德妃面前秉持着客气疏远。而德妃,待他也不如待十四那般掏心掏肺。
四爷道:“月婵(四福晋)马上要生了,只怕大半年都没法照料府里的几个孩子,弘历的生母是府里的格格,地位卑贱,儿子不敢让她教养。想来想去,唯交予额娘最让儿子放心,便想请额娘看顾弘历一段时日。”
随着年纪渐长,德妃侍寝的机会愈少,以往十四夫妻住阿哥所时,几乎日日往永和宫请安,倒也消磨了许多烦闷。如今十四离宫,康熙又甚少临幸,每天除去日常宫务,一闲下来,便觉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听四爷说要送弘历进宫,德妃喜上眉梢,道:“你想得好,弘历那孩子我打心眼里喜欢,你尽管送来。”
四爷遂起身恭谨道:“劳烦额娘费心,等弘历咳嗽好些,儿子便送他进宫。”
德妃点点头,一解刚才的不悦。
在永和宫用了晚膳,我与十四带着阿醒出宫回府。天上挂着白花花的大太阳,空气却冷得很,吐口痰都能结冰。阿醒睡着了,我用毛毯紧紧裹着她,抱在怀里坐马车。前有仪仗开路,后有侍卫护送,平常老百姓根本不能靠近我们。
十四穿着黑狐端罩,高高立在马上,因是在闹市区,他骑得很慢。今天过小年,街上的人特别多,呦呵的商贩,揽客的妓女,还有琳琅满目的小摊小店,熙熙攘攘的挤满了整个道路。我闻见羊尾巴油炒麻豆腐的香味,嘴里瞬间开始分泌唾液,止都止不住。
我掀起帘子往外喊:“十四。”十四就在旁边,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扬了扬手,便有人前后通传:“停…”我抬头望着他,指向街边一个小贩,道:“我要吃炒麻豆腐,你给我去买,顺便再买几个酱肘子…”嘿,他是我用酱肘子砸到的夫君,吃起来特别有意义。
十四垮了脸,道:“回去让厨子做不行吗?”
我道:“外头买得正宗!”又问玟秋要了一吊铜子,道:“酱肘子二十文银子一个,要四个。炒麻豆腐十文一碗,来两碗。”然后气势磅簿般吩咐,道:“去吧!”十四唯一一次买东西的经验,便是那回在玉泉镇,他老人家买了一麻袋的姜。其实吧,他有阴影,怕买得不合我的意,又要被我取笑。况且,他一介贝勒爷,怎能大庭广众去买小食嘛,倍儿丢面子。
他朝张芳芳扬了扬下巴,道:“听见福晋的话了吗?”张芳芳躬身点头,道:“奴才知道,这就去买。”我来了性子,撒娇道:“你去买嘛,你买的比较好吃。”
十四不可置否,道:“谁买的不都一样吗?女人真是事多。”
有点情调会死么?
我噘起嘴,闷闷不乐把车帘子一甩,懒得看他。过了一会,他用马鞭敲了敲横梁,玟秋忙撩起车帘,只见十四手里提着府里自带的食盒,食盒没盖盖子,里头的酱肘子和炒麻豆腐热气腾腾,散着醉人的香味。他二话没说,递给玟秋便走开了。
十四觉得今天脸都丢尽了,堂堂大清皇子,竟然在街上给女人买零嘴。他气闷不已,满脸铁青,吓得张芳芳连呼吸都放缓了八分。十四翻身上了马,双腿夹住马背,缓缓往前,张芳芳见势,便又往下通传:“走…”
才走了两步,十四突然变了神色,似乎看见了谁,匆忙中朝张芳芳道:“你们不要停。”说完,兜转马头就往侧边夹道跑去。路上人实在太多了,十四怕马踢到人,没法放纵直奔,至一处拐弯处,他要追的人,终于消失了踪影。
他看见爱莲了。
也或许,是看错了罢。
爱莲气喘吁吁的躲进屋缝间,又偷偷向外望,她看见巍峨的男子立在马上彷徨。岁月的沧桑在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痕迹,反而越发妖媚美丽。待男子走开,她葡萄似的黑眸里,悄然划落两行晶莹剔透的泪珠。抹开泪痕,转过两道小巷,推开一道窄门,有老婆子迎上前,她取下脸上巾帕,以脸示人,道:“蔡婆婆,二爷可醒了?”
蔡婆子一笑,道:“二爷刚刚还问你去哪儿了,我回说你去药铺拿药了。”爱莲颔首,面无表情道:“多谢。”转身即去了。惹得蔡婆子在后头嘀咕:“好好的姑娘,怎么跟块冰似的…”说完打了个哆嗦,道:“这天真冷。”
进了屋,爱莲换了身衣衫,洗净手,将中药取出用泉水泡好,又端了两块绿豆糕,经过花园,到了二爷的院子。瘦弱的男子一袭白衣,倚靠廊柱立着,听闻声响,笑道:“小婉,是你来了么?”爱莲连忙把茶盘搁在横凳边,上前扶住男子,道:“二爷,你怎么出来了?”
二爷摸索着转过身,他的眼睛被白布缠住,显然是看不见。
他道:“睡完觉醒来,你不在身边,我担心你。”
爱莲嘴角略略扬起弧度,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爷多虑了。”
二爷道:“我怕你走了,从此不再回来。”